影響的焦慮----杜甫與余光中

 



比你,我晚了一千多年

比你,我卻老了足足廿歲

請示我神諭吧,詩聖

在你無所不化的洪爐裡

我怎能煉一丸新丹

草堂祭杜甫余光中(寫於2006. 8. 29, 收在《藕神》) 

這兩天意外看到宮崎駿2004年《霍爾的移動城堡》(Howl's Moving Castle在台灣重新上映的訊息,尤其是看到一篇這部動漫電影十分傑出的解析(霍爾與蘇菲之間「自卑」與「自戀」所互補與相互救贖的分析),於是在網路上就去看了這部影音的最新中文預告,才發現竟無不吻合

之後,又意外看到2023年《少年與蒼鷲》 (日語:君たちはどう生きるか,英語:The Boy and the Heron)兩支英文預告(比首發中文預告更平易近人),



尤其是the 77th Festival de Cannes所做這一部動漫電影背後七年創作歷程中英文預告片(HAYAO MIYAZAKI  AND  THE HERON by Kaku ARAKAWATrailer)

https://www.festival-cannes.com/en/medialibrary/hayao-miyazaki-and-the-heron-by-kaku-arakawa-trailer/

並想起去年在建國教學大樓206教室上【電影美學與人生哲學】介紹四部,崖上的波妞(2008)來自紅花坂(2012)、風起(2013)幕後創作歷程記錄片,所以連同《少年與蒼鷲》(2023年)一共記錄長達十五年以上的創作歷程。


尤其把《少年與蒼鷲》創作背後七年的簡短預告反覆看好幾次,還是回憶起去年在教學大樓206教室上課的情景,當時學生有不少是設計學院同學。

但在此同時,昨天也到台中做了膀胱癌第一次化療,就在隨身筆記本上想到一共有九首杜甫詩歌中以「一」作為關鍵字句詩句,並且把它寫在筆記本上。


直到今天早上,還是難以忘懷杜甫晚年在荊湘三年際遇,所以就又重讀幾篇他的作品:

〈宿白沙驛(初過湖南五里)

〈湘夫人祠(即黃陵廟)〉

〈祠南夕望〉

〈登白馬潭〉

〈歸雁〉

〈野望〉

〈入喬口(長沙北界)〉

〈銅官渚守風(渚在寧鄉縣)〉

〈北風(新康江口信宿表示連住兩夜,也表示兩夜方行)〉

〈雙楓浦(在瀏陽縣)唐朝景龍二年(708年)於故城復置,尋移今瀏陽市。屬潭州

〈奉送王信州崟北歸〉

〈江閣臥病走筆寄呈崔、盧兩侍禦 (唐代稱殿中侍御史、監察禦史為侍禦

〈潭州送韋員外牧韶州(迢)〉

〈江閣對雨有懷行營裴二端公(裴虯與討臧玠故有行營)〉

〈酬韋韶州見寄〉

沒想到,意外在網路又查到以前曾經讀過由詩人余光中先生(1928年10月21日—2017年12月14日)所寫一首長詩叫做〈湘逝——杜甫殁前舟中獨白〉。


這首長詩是寫於1979香港中文大學,而當時正是國內政治紛擾,開始運量一股強大忼爭能量的時候。余先生寫這首詩應該是有一種深切在港台與杜甫所思念的京華兩地相隔遙遠的一種鄉愁對比,這與如今現在台灣的走向真是相絕千里。

於是早上很快重讀發現那確實是他精心研製的一首長詩,詩用一種倒序的方式,回顧過去與現在,交會著杜甫所浪跡在不同地點,並試著以貼近去書寫杜甫的心情。

而網路上正好也有一位佛光大學鄭禎玉老師寫這首〈湘逝——杜甫殁前舟中獨白〉論文難民與詩聖 ———余光中筆下的杜甫〉。論文中她還參考余光中先生一些著作裡所提到對杜甫的研究,如余光中詠杜甫的詩有三首 :

1.《湘逝 —杜甫歿前舟中獨白》(寫於1979 . 4. 5, 收在《隔水觀音》)

2.《不忍開燈的緣故》(寫於1984. 3. 10,收在《紫荊賦》)

3.《草 堂 祭 杜 甫 》(寫於2006. 8. 29, 收在《藕神》)

除了感國憂時、孤臣孽子的心情外,重要的也是杜甫詩歌字句形式的創新,變化之無窮,那種文字鍛鍊之趨於變化多端,渾然天成的能力,正好也是同樣為詩人的余光中先生所最為激賞,並且引為一種效法學習的渴望目標,這種影響不言而喻。

就好像一開始提到,宮崎駿漫長的創作生涯,幾乎是平均五年以上才有辦法完成一部作品,而每一部作品裡面的主軸、情節、對話、背景、建築種種,固然有參考之處,更有從無到有,那種絞盡腦汁、大膽創新發揮想像到極致的運用與噴發,這只有實際從事創作的人才能理解個中甘苦。

最後,回到我自己,雖然也有一些小小文字上的耕耘與私下創作,但同樣是作為一個人,在創作上最困難的,依然還是那種生命不可避免的地心引力,以及感官知覺,興發感動的久來遲鈍之感。

而從所知道的幾位創作人物,如李安,從2012年《少年PI的奇幻漂流》之後,至今都還沒有一步突破的作品,時間卻已經過了十二年之久。侯孝賢在2015年拍完《刺客聶隱娘》後,至今也已經難以再從事創作。宮崎駿在2013年《風起》後,就時間長度來看,也是十年蘊釀期才於2023年完成《少年與蒼鷲》,之後下一步作品,恐怕還要等上好幾年。

但說起來,文字的創作還是相對更自主、而容易。而一位詩人會衷心欣賞相隔一千三百年之久的另一位詩人,想必是在生命的面對上,以及詩歌創作的形式上,杜甫都是一位千古立言不朽的偉大詩人。或許也可以說,存在於余光中先生的是一種哈羅德·布魯姆所說普遍的「影響的焦慮(影響的焦慮:一種詩歌理論)(The Anxiety of Influence: A Theory of Poetry ),雖然說焉知後之來者不如今者,但在余光中先生的筆下還是深深知道那份創作要超越前賢的艱辛吧。







如有言,

為了經營《湘逝》,我就花了將近一個月的功夫,把杜甫晚年的詩大致上溫習了一遍,並把其中的三、四十首代表作反覆吟味,終於得到不少可以『入詩』的印象和感想,再加以整理,重組,就動手寫起初稿來了。從初稿到定稿,大約總要修改七、八次,即使定稿了,也要冷藏半個月甚至兩、三個月,才和編者見面。」

如鄭禎玉老師論文最後指出:

中國古典詩的句法,到了杜甫手裡,真是進入了一片新的疆土,可以說縱之斂之,吞之吐之,反復迴旋,無所不宜。……他那獨運匠心的句法,在律詩中表演得最為生動多姿。律詩講究聲調和對仗,句法當然比較謹嚴,往往不免交錯甚或倒裝,可是像杜甫那樣工於鍛煉,不但把字的功效發揮至極限,抑且把辭的次序安置到最大的張力的,幾乎絕無僅有。(余光中 望鄉的牧神·中國古典詩的句法 臺北:純文學月刊社,1969:1871)

余光中深深仰慕杜甫,在《草堂祭杜甫》中,他甚至請求,在杜甫冶詩煉句無所不化的洪爐裡,賜自己一丸現代詩的新丹,欽仰之意溢於言表。

而根據樵客的考證,這首長詩的文獻出處共計:

此首長詩用典繁多,出自杜詩片段處逾35次,引述杜甫生平事蹟約10次,引文學歷史典故超過15次,述及古人、亡友、同期之潦倒藝人多達15次以上,地理名稱超過30餘處,有如天下山川及文學洪流之縮影。全篇典故雖繁,卻能將杜詩片段及文學典故融鑄其中,作者既未自炫才學,亦令讀者未覺其刻意雕琢、斧鑿之痕,古今渾然化為一體。讀者以朗誦方式讀之,逐漸會有沉鬱肅穆之感自詩句中盪漾而出,有如一関壯闊史詩,可視為余光中詠人詩之佳作。

附錄一

〈湘逝 ———杜甫歿前舟中獨白〉(寫於1979 . 4. 5, 收在《隔水觀音》)


出峽兩載落魄的浪遊

雲夢無路杯中亦無酒
西顧巴蜀怎麼都關進
巫山巫峽峭壁那千門
一層峻一層瞿塘的險灘?
草堂無主,苔蘚侵入了屐痕
那四樹小松,客中殷勤所手栽
該已高過人頂了?記得當年
蹇驢與駑馬悲嘶,劍閣一過
秦中的哭聲可憐便深鎖
在棧道的雲後,胡騎的塵裏
再回頭已是峽外望劍外
水國的遠客羨山國的近旅

十四年一覺惡夢,聽範陽的鼙鼓
遍地擂來,驚潰五陵的少年
李白去後,爐冷劍銹
魚龍從上游寂寞到下游
辜負了匡山的雲霧空悠悠
飲者住杯,留下詩名和酒友
更偃了,嚴武和高適的麾旗
蜀中是傷心地,豈堪再回楫?
劫後這病骨,即使挺到了京兆
風裏的大雁塔誰與重登?
更無一字是舊遊的岑參
過盡多少雁陣,湘江上
盼不到一紮南來的音訊

白帝城下擣衣杵擣打著鄉心
悲笳隱隱繞著多堞的山樓
窄峽深峭,鳥喧和猿嘯
激起的回音:這些已經夠消受
況又落花的季節,客在江南
乍一曲李龜年的舊歌
依稀戰前的管絃,誰能下嚥?
蠻荊重逢這一切,唉,都已近尾聲
亦似臨穎李娘健舞在邊城
弟子都老了,夭嬌公孫的舞袖
更莫問,莫問成都的街頭
顧客無禮,白眼誰識得將軍
南薰殿上毫端生神駿?

澤國水鄉,真個是滿地江湖
飄然一漁父,盟結沙鷗
船尾追隨,盡是白衣的寒友
連日陰霖裏長沙剛剛過了
總疑竹雨蘆風湘靈在鼓瑟
哭舳後的太傅?艫前的大夫?
禹墳恍惚正在九疑,墳下仍是
這水啊水的世界,瀟湘浩蕩接汨羅
那水遁詩人淋漓的古魂
可猶在追逐迴流與盤渦?
或是蘭漿齊歇,滿船迴眸的帝子
傘下簇擁著救起的屈子
正傍著楓崖接我要同去?

幻景逝了,衝起沙鷗四五
逝了,夢舟與仙侶,合上了楚辭
仍蕭條隱幾,在漏雨的船上
看老妻用青楓生火燒飯
好嗆人,一片白煙在艙尾
何曾有西施弄槳和範蠡?
野猿啼晚了楓岸,看洪波淼漫
今夜又泊向那一渚荒洲?
這破船,我流放的水屋
空載著滿頭白髮,一身風癱和肺氣
漢水已無份,此生恐難見黃河
唯有詩句,縱經胡馬的亂蹄
乘風,乘浪,乘絡繹歸客的背囊
有一天,會抵達西北的那片雨雲

附記:杜甫之死,世多訛傳。《明皇雜錄》說:杜甫客耒陽,頗為令長所厭。甫投詩於宰,宰遂致牛炙白酒,甫飲過多,一夕而卒。《舊唐書·文苑傳》說:甫嘗游嶽廟,為暴水所阻,旬日不得食。耒陽令知之,自棹舟迎甫而還。永泰二年,啖牛肉白酒,一夕而卒于耒陽。《新唐書》亦然其說。浸至今日,坊間的文學史多以此為本,不但失實,抑且有損詩聖形象。

杜甫死後四十年,元稹為之作銘,時在《舊唐書》之前,只說扁舟下荊楚間,竟以寓卒,旅殯岳陽,根本不涉飫卒之事。其實牛肉白酒之說,只要稍稍留意杜甫晚作,其誣自辯。大曆五年,杜甫將往郴州,時值江漲,泊于耒陽附近之方田驛,聶令書致酒肉,杜甫寫了一首長達十三韻的五古答謝。果真詩人一夕而卒,怎有時間吟詠一百三十字的長詩?而且詩中有句:知我礙湍濤,半旬獲浩溔。可見詩人斷炊不過五日,並非十日。其實一夕飫卒雖有可能,十日絕粒而不死卻違常理,世人奈何襲而不察。

答謝聶令的這首詩,題目很長,叫做《聶耒陽以僕阻水,書致酒肉,療饑荒江;詩得代懷,興盡本韻,至縣呈聶令;陸路去方田驛四十裡,舟行一日;時屬江漲,泊于方田》。此詩寫成之後,杜甫還作了好幾首詩,在季節上或為盛夏,或為涼秋,在行程上則顯然有北歸之計。《回棹》一詩說:清思漢水上,涼憶峴山巔。順浪翻堪倚,回帆又省牽。吾家碑不昧,王氏井依然……篙師煩爾送,朱夏及寒泉。又說:蒸池疫癘偏……火雲滋垢膩。峴山在杜甫故鄉襄陽,足見此時正當溽暑,疾風又病肺的詩翁畏湖南濕熱,正要順湘江而下,再溯漢水北歸。《登舟將適漢陽》一首說:春宅棄汝去,秋帆催客歸……鹿門自此往,永息漢陰機。可見歸意已決,且已啟程。《暮秋將歸秦留別湖南幕府親友》一首又說:北歸沖雨雪,誰憫敝貂裘?則在季節上顯然更晚於前詩了。

也許有人會說,這只能顯示杜甫曾擬北歸,不能證明時序必在耒陽水困之後。但是仇兆鼇早已辯之甚詳,他說:五年冬,有送李銜詩(按即《長沙送李十一》)雲:與子避地西康州,洞庭相逢十二秋。西康州即同穀縣,公以乾元二年冬寓同穀,至大曆五年之秋,為十二秋。又有風疾舟中詩(按即《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雲:十暑岷山葛,三霜楚戶砧。公以大曆三年春適湖南,至大曆五年之秋,為三霜,以二詩證之,安得雲是年之夏卒于耒陽乎?  

前述風疾舟中一詩又雲:故國悲寒望,群雲慘歲陰,水鄉霾白屋,楓岸疊青岑。鬱鬱冬炎瘴,濛濛雨滯淫……葛洪屍定解,許靖力難任。家事丹砂訣,無成涕作霖。可見杜甫之死,應在大曆五年之冬,自潭北歸初發之時。   

右《湘逝》一首,虛擬詩聖歿前在湘江舟中的所思所感,時序在那年秋天,地理則在潭(長沙)嶽(岳陽)之間。正如杜甫歿前諸作所示,湖南地卑天濕,悶熱多雨,所以《湘逝》之中也不強調涼秋蕭瑟之氣。詩中述及故人與亡友,和晚年潦倒一如杜公而為他所激賞的幾位藝術家。或許還應該一提他的諸弟和子女,只有將來加以擴大了。 

                                            己未端午於沙田 1979526

 

附錄二

〈不忍開燈的緣故(寫於1984. 3. 10,收在《紫荊賦》)


高齋臨海讀老杜暮年的詩篇

不覺暮色正涉水而來

蒼茫已侵人字裡與行間

一抬頭吐露港上的暮色

已接上瞿塘渡頭的晚景

淺淺的一盞竹葉青

炙暖此時向北的心情

想雉堞陡峭憑眺的遠客

砧杵聲裡已經五旬過半了 

 

正如此際我驚心的年齡

不信他今年竟一千多歲了

只覺他還在迴音的江峽

後顧成都前望荊楚

亦如我懸宕於潮來的海峽

天地悠悠只一頭白髮

凛對千古的風霜而這便是

當薄薄的灰色漸稠漸密

在變色的暮色裡我遲遲

不忍一下子就開燈的緣故
                            1984.3.10

附錄三

草堂祭杜甫余光中(寫於2006. 8. 29, 收在《藕神》)  



 草堂祭杜甫

1見證 

一千三百年足以見證

安史之亂最憔悴的難民

成就歷史最輝煌的詩聖

2草堂  

漂泊在西南的天地間

草堂怎能比得上宮殿

草堂不能為你蔽風雨

宮殿又豈能擋住胡騎

當所有的宮殿都倒下

唯有草堂巍立在眼前

草堂,才是朝聖的宮殿

3秋祭杜甫  

亂山叢中只一線盤旋

歷仄穿險送你來成都

潼關不守,用劍閣擋住

蜀道之難,縱李白不說

你的麻鞋怎麼會不知

 

好沉重啊,你的行囊

其實什麼也沒帶

除了秦中百姓的號哭

安祿山踏碎的山河

你要用格律來修補

 家書無影,弟妹失蹤

飲中八仙都驚醒成難民

浣花溪不是曲江

卻靜靜地繞你而流

更呢喃燕子,迴翔白鷗

 

七律森森與古柏爭高

把武侯祠仰望成漢闕

萬世香火供一表忠貞

你的一炷至今未冷

如此丞相才不愧如此詩人

 

草堂簡陋,茅屋飄搖

卻可供亂世歇腳

你的征程更遠在雲夢

滾滾大江在三峽待你

屈原在召你,去湘江

 

一道江峽你晚年獨棲

雉堞迤邐擁你在白帝

俯聽濤聲過峽如光陰

猿聲,砧聲,更角聲

與鄉心隱隱地呼應 

 

夔州之後漂泊得更遠

任孤舟載著老病

晚年我卻擁一道海峽

詩先,人後,都有幸渡海

望鄉而終於能回家

 

比你,我晚了一千多年

比你,卻老了整整廿歲

請示我神諭吧,詩聖

在你無所不化的洪爐裡

我怎能煉一丸新丹 

附記:98日上午,應成都文化局之邀,專程去草堂祭拜杜甫,儀式單純而有意義。先在「詩史堂」向詩聖銅像行三鞠躬,獻上百合與白菊。再到「唐風遺址」,為林蔭下面新刻的〈鄉愁〉石碑揭開紅綢,並在碑旁領受了一棵枝繁葉茂已歷七千春秋的黑殼楠,草堂館方謂之「詩人樹」。最後又為草堂題詩,並為讀者簽名。下午更在「藏經樓」與流沙河、楊牧、張新泉、梁平、柏樺等成都作家座談。 

——2006.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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