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赫曼赫塞

 


淺談赫曼赫塞

一四年一月二十日星期一

二○一六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星期四

一、赫曼赫塞與我

 赫曼赫塞(Herman Hesse)是我們大學時代許多人都喜歡讀的德國小說家之一。他與托馬斯曼齊名,並於一九四五年榮獲諾貝爾的文學獎。那年剛好是二次大戰德國戰敗的年代。赫塞一直能將政治的德國與鄉愁與語言的德國加以區分。簡言之赫塞專注的是歷史文化上的德國而不是政治上的德國。他專注於一種更深層的德國文化傳統。

回憶三十年前,剛到建國服務的時候,正好在讀他的自傳式作品《孤獨者之歌》。當時的記憶仍然十分鮮活。因為颱風過後,整個圖書館幾乎需要重建,我頗有挫折感。又因新到一所學校,人生地不熟,更需要住校與通勤,於是這本書就成了我經常隨身攜帶(獨行到車站)的一本書了。我也很認真的讀完每一篇都不算短的散文。而且勤做筆記。後來還因此寫了幾篇讀後感。赫塞與這本書都是當時我剛到建國時陪伴我兩三年的伴侶。

而我自讀大學之後的某種孤獨性格必須說與赫塞的那種生命風格(或文學心靈)其實是十分接近的。好像我也一起承受了赫塞那時代極大的憂苦(如我的父親的時代),而常常內心會陷入無法超脫該種痛苦的深淵。啊!那真是一段內心非常艱苦而孤獨的青年階段。我甚至後來將自己的英文姓取名叫「赫塞」了。故或許由於我先天性格的某種體質上的偏失,後天的種種不足,反而讓自己也花了許多時間浸潤在赫塞的文學心靈世界中。當然也受苦於其中,甚至是常常難以自拔了,但也因此我似乎特能體會赫塞所對其內心的艱難問題,對時代文明問題的思考與超越之道。

從追溯大學到研究所的階段,他的《流浪者之歌》、《知識與愛情》、《東方之旅》、《玻璃珠遊戲》等書,尤其是《荒野之狼》與《東方之旅》二書更是我常常閱讀的作品。之後還讀了《輕微的喜悅》與《克林梭的最後夏季》等書。回憶起在建國停雲書會的時代,還推薦大家讀了幾本上述他的著名小說。汪中興生先生當時也陪著我一起探訪赫塞的小說世界。尤其赫塞那本《流浪者之歌》更可見識赫塞在佛學的造詣了。

二、向竇維儀女士翻譯《堤契諾之歌》致敬


在前幾年,我還買了這本印刷精美的《堤契諾之歌》。但也是直到最近因重讀《陶詩》之餘才重新閱讀本書。這裡必須非常佩服譯者竇維儀女士高超譯文素養。謹向竇維儀女士獻上崇高的致敬,翻譯這本已經快被這時代現實所輾碎的冷門書。

尤其這似乎是一本截至目前為止,我所閱讀過的赫塞中文書中,最能全面性貼近赫塞內心真實的好書。此即一本描述他真實山居生活與歲月(蒙塔葛納拉)中點點滴滴的書。赫塞對蒙塔葛納拉近乎是用一種熱愛與歌頌的心情來表達他內心的崇高敬意。根據書前的導讀者孚克米謝爾斯的說法,赫塞幾乎重要的作品都是在堤契諾完成的。

更真實地說,這是一本由許多篇「短文」與「詩作」 (按年代排序)與許多的「插畫」三者所組成的書,一本能充分反映出這已經靠近義大利的堤契諾的居家生活,與環繞在其四周圍所由不同山巒,與湖泊視野與層次所構成的一個十分自足的世界;一個還沒有被現代文明所入侵的世外桃花源。

但在讀本書的時候,我才知道其實當時的堤契諾也已經以觀光為號召,並怎麼再也守不住外界的入侵與各種逐漸開發的地方了。仔細體會之餘,赫塞在一篇〈南方之城〉的文章中,還是一位倡導大地倫理與生態保育的先鋒呢!或許有心人還可以與李奧帕德的《沙郡年紀》一書來比較。

在這本書中,我們可以真正見識了赫塞這位內心情感豐富而心地寬和,並一直努力保持某種自由與真淳的隱士的人格特質,或一個內蘊非常豐富與深層並十分自覺選擇提契諾來避世的孤獨者,或一位非常接近梭羅內心式生活風格的人。但更真實地說,赫塞是一位近似榮格所說真實地實踐自我個體化(individualization)歷程,因而歷經各種心理或精神轉化歷程的艱苦,終於能而完成此一旅程偉大,找到內心最終和平與安寧的詩哲,而成為值得被世人所信賴與推崇的偉大詩人。

在我目前的記憶所及,這裡尤其須指出的是,赫塞這種心靈所完成的驚人成就,包含了他勇於面對並經歷了其內心無數的各種風暴與淬練,卻依然仍沒有被吞噬的那種驚人堅持與不屈不饒的意志。還有當時德國(文學界)對赫塞的惡毒圍剿與批評、赫塞潛在為其家族的某種病史所苦、一些親人(妹妹與兒子)的不幸早逝、兩次婚姻的挫敗、無法兼顧身為父親與丈夫的內心愧疚甚至是某種失職的責難、自己在身體上的種種不健康等因素,尤其在物質上的長期窮困的心情,更不要說赫塞自己在文學心靈(或靈魂)中所要處理的幾個重要的議題了,那幾乎會耗盡了他所有的體力與精神。我們只要讀讀他那幾本世人所敬重的小說,就知道其做為某種文學心靈(或靈魂)「先驅者」的種種艱難與困苦了。

整體而言,赫塞是一位遺世獨立與特立獨行的詩人,甚至是一位已經不以活在當時的動盪時代之中乃至超越於一般的歷史時空,活在一種純然是「塔斯塔利亞」美學永恆國度與世界的人。但是觀其一生,又始終能一本初衷,為一種淑世的入世熱情而自覺而加以負責者,對人生道義與社會職責做出一種極其個人式的偉大承擔者。

三、赫塞與陶淵明

有人還會將赫塞與陶淵明相比,這確實是有道理的。雖然赫塞並不是一位必須親自下田耕作營生的農夫,而比較像是一位拒絕現代文明,而讓自己完全融入提契諾當地,一種盡情活在如世外桃源大自然風景的隱士或清者(這讓我想起伯夷叔齊),但赫塞的在蒙塔葛納拉的大半生,仍是熱愛園藝與耕種甚至是其日常生活的一半重心。這雖不及陶淵明的耕讀生活,但其風也有類似之處了。

在本書中我發現,赫塞是在阿爾卑斯山脈所極其優美的大自然下所啟沃下的一位避世的詩人。一如陶淵明的詩作,如赫塞他那不受拘束的自由與抒情的心靈,與如何善於纖細地觀察時間的各種流動與變化,如四季之間的自然生命的生滅遞嬗、乃至晨昏之際各種瞬間的光與影交織(透過詩)、乃至讀到他是如何能與許多的各種花草植物(赫塞其實也是一位植物學家)與一些小動物相處。尤其對其居住的地點的挑選並與之有一種高度的合一,以及一種對於居家近乎是微型世界的敏銳善感的人。而從這本書所安插許多幅赫塞親自完成的水彩畫與鋼筆畫而觀,赫塞也是一位善於捕捉蒙塔葛納拉該地豐富而多變的色彩光影的卓越畫家,這些種種都夠深細與更豐富於陶淵明。

尤其在赫塞十分率真與不掩飾的文字之中,他在蒙塔葛納拉村莊的山居生活中各種出現在生活上的拮据、病痛、乃至孤獨之苦,與身體必須忍受非常酷寒冬天之苦,更是可以常常生動地感受出來。這與陶淵明是耕讀生活與承受四季的時間心境,甚至到晚年陶淵明那種君子固窮的艱難生活是何其類似,但就此處的固窮生活的處境而言,陶淵明的艱難是遠高於赫塞。

本書還收錄了赫塞以八十三歲的高齡(一九六十年)所寫的短文〈蒙塔葛納拉四十年〉距離逝世八十三歲(一九六二年)才不到兩年。在此短文中赫塞還是不忘對此孕育他生命完成的蒙塔葛納拉獻上了他最崇高的致敬與心情。細讀此短文,赫塞其實已經與蒙塔葛納拉合而一。就更真實的意義而言,蒙塔葛納拉正是幫助赫塞完成其自身生命神聖與一生最無可取代相逢的場域啊。赫塞的這種心境這就不是晚年艱難困苦的陶淵明所能比擬的。

四、赫塞他的重要性至今仍被世人所低估

我很早就知道我的老師汪中興先生一直喜歡陶淵明的詩文。但我並不曾聽聞汪先生將赫塞與陶淵明兩家來加以比較。但我深信(他知道我喜歡赫塞)對汪先生而言,對這兩家的類似與比較其高下應該已經有了一番清楚判明。而我也知道汪先生總是將《陶詩》與《論語》二書相比。只因陶淵明始終具有明確的孔子心靈,而赫塞雖然喜歡中國的古文化,甚至一些經典(如《禮記》)與文學家(如孔子與杜甫等),但其心靈的根源畢竟還是不同的。如《論語》中的孔子儒家始終都強調做人成聖成賢與入世的歷史性格,但顯然在赫塞的東方「支援意識」中對這方面的儒家體驗(尤其「成德」)仍比較有一些距離,而接近於道家的自然性格。

從自然的角度而言,這位我年輕時代最喜歡的德國小說家、抒情詩人、孤獨的哲人、避世的隱者,如此孤獨且自立的生活,也因而使他一生都與俗世的人群保持一定的距離,更不要說與現代商業與科技文明就相隔更遠了,故赫塞與陶淵明是有其類似處。赫塞與後來陶淵明所自覺選擇恬淡與安靜與純樸的田園生活有其相似之處,而兩者的內心有處處都有其艱難,並且嚴格地說,兩人的內心對於世界的和平與社會的責任一直並沒有棄守,因而兩人的內心並不是一直是平靜的(赫塞的內心風暴更艱辛而曲折與複雜),故這也是兩人有類近的淑世熱情。後期的赫塞小說更是從個人重返於團體,因而慢慢偏離道家的個人世界而走近了儒家群己世界。

但是如更深一層來看,從孔子到陶淵明,在「用之則行,捨之則藏」的兩端中,雖然赫塞也一樣有「兩端(兩)一體」的卓越思考,甚至這是他文學心靈中最核心的難題與困境,但是孔子儒家的仁德生活觀更重視人心世道的不朽,仍非鼓勵遺世獨立的隱士的生活,故就此而言赫塞看似偏於隱士的一端。這突然讓我想起晚年一樣居住在德國黑森林的哲學家海德格,因此赫塞與所謂耕讀傳家,或孔顏之樂還是有些區別的。換言之此處赫塞還是較偏於道家自然的傳承。

但也直到這個歷史與語音檔,我才知道赫塞的這一生,一共寫了約一千首的詩,許許多多的畫作、各種描述自己的素描,尤其更在其一生,一種回覆了約有三萬五千餘封的信,給來自各世界地方的讀者。這些數以萬計的書信,這真是一項極其驚人的偉大實踐其心志之德的紀錄了。這應該正是赫塞因親身歷經了兩次集體式與毀滅性的世界大戰,而這些書信是證明了他能一本初衷,不忘其淑世悲天憫人的入世熱情所驅使,與對人生道義與社會職責做出一種極其個人式偉大承擔,而這又是赫塞超越陶淵明之處,也最終讓赫塞更接近於孔子「吾非斯人之徒也誰與」之仁者之德了。

整體而言,觀赫塞與陶淵明兩人都是「為己之學」。但赫塞內心所承受的各種風暴與淬鍊與孤獨,其極艱困的複雜轉折是遠深層於陶淵明。而就一本初衷淑世的入世熱情而言,或對人生道義與社會職責所做極其個人式的偉大承擔而言,赫塞還是深重於陶淵明。故整體以內心如此孤獨而真淳的豐富心靈,並熱愛大自然的德國詩人而言,加上上述赫塞一本初衷淑世的入世熱情而言,與對人生道義與社會職責所做出一種極其個人式偉大承擔的心志之德而言,或在融合「自然」與「人文」的兩重終極的人類心靈而言,赫塞已經是當代西方文學中最能貼近中國文化儒釋道三家心靈深處的西方人了,甚至是更接近而成為一位不世出的孔子了。

尤其赫塞之道的重要,是他是一位能在中西文化之間真正最終能「融合」出中西文化傳統的交流中當代德國文學的偉大先驅者,甚至是一位完成者。故我發覺赫塞他的重要性至今仍被世人所低估了。本文之作是希望能略補一些這罕見的影像檔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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