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學盲言》 【德性行為修養之部】五五、 心之信與修--天常在,群常在,斯心亦常在,惟有志者能信之修之

 


心猶天,豈不天亦當修。


五五、 心之信與修


可今人不信己心,又如何信他人心,當更不信古人心,如孔子心。孔子自信己心,由於信他人心,更貴在其信古人心。古人心猶能通於今,此則更可信。孔子信而好古,敏以求之,學不厭教不倦,乃成其為孔子。

道即此生命之大全體。德即此道之得而存於己,仁即此道之通而達於人。據德依仁,是為道德人生。藝即此心兼及物,使此諸物亦能會通和合而納人人群之大生命中,與之俱化始為藝。

文學亦一藝。人生不能離此物世界,又何得無藝。實則道德乃藝術之至高,而藝術乃道德之至精。中國傳統人生當亦以道德與藝術合一並稱,非道德即不成其為藝術,非藝術亦不成其為道德。道德藝術皆由人心來,故中國人言人生必言心,與西方人言靈魂大不同

余上所述,乃盡從余之讀中國古書來。古人心藏在文字中,余從文字中檢得,非一種藝術人生乎?故此一番心,只是檢不到,卻非不存在。其實天常在,群常在,斯心亦常在,惟有志者能信之修之。此乃一種道德人生。但亦有步驟,有規矩,此又為一種藝術人生禮樂人生。但此心之信,乃由此心之修來心猶天,豈不天亦當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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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文化重和合,西方文化重分別。中國文化重全體,西方文化重部分。中國文化重向內,西方文化重向外。故中國人貴通,西方人貴專。

孔子曰:「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每線必有兩端,其中則指線之全體言,非指兩端各折其半之中間一點言。

莊周引名家言:「一尺之捶,日取其半,萬世不竭。」一線取其半,猶存其半,故云不竭。西方幾何學重點,由點成線,由線成面成體。線有長,面有寬,體有厚,點則無長無寬無厚。但天地間何來有此物,故西方人言:真方真圓,只在天上,不在人間。分之又分必如此,一切皆成為虛無。中國人則認點在體之和合中,體則可萬世不竭。

人生有身,心所附著。身有五官、四肢、百骸,乃有視聽活動作為。西方人信靈魂,靈魂無身,則無視聽、活動、作為可言,當僅有一存在。一如幾何學之無長、無寬、無厚之點。抑且靈魂疑當無男女。否則億兆斯年,天堂雖廣,何得容此無窮之生育。故靈魂乃各自獨立,互不相通。其高處有上帝,當亦一靈魂,對其他靈魂無主宰無管理,僅有降論,靈魂無反抗無逃避。但降謫塵世,又分亞當、夏娃,則無理可說。凱撒事凱撒管,上帝亦不過問。世界末日,亦若固然。上帝於塵世之無情,實堪驚詫但累積兩千年,塵世人日夜禱告懺悔,上帝無頭腦,而能一一覺知,記憶裁判,或升天堂,或降地獄。此等皆無理可據,無事可徵。

又上帝無配偶,無家室,乃有獨生子耶穌。耶穌在人世上十字架,上帝亦無奈何。耶穌死後復活,當仍在人世,與親生父仍久隔絕。此等亦皆無理可據,無事可徵。是則上帝、耶穌、天堂、靈魂之存在,惟一可信,乃在人之一心。使人心無此信,則耶教一切不存在。是西方之靈魂與宗教仍是一心,復何疑辨。

但此乃東方人觀念。西方哲學重思維,科學重證驗,宗教一本信仰,故其內容亦各自獨立。與東方人觀念之尚會通者大不同。

西方人所信之上帝又與天有別,天堂乃其居處。西方天文學,星河雲海,渺無邊際,亦皆物,上帝對此亦不管。上帝乃一獨立存在,與物若互不相通。西方之重專,重分別,上帝最其一例。

中國人觀念則萬物皆生於天,人乃萬物中一物,而天則為其一總體。中國人亦言帝,為天體一主宰。帝在天中,猶國之有君,故亦尚有德,《詩》「文王之德,克配上帝」是矣。

又中國人觀念,天生物各有性。人則有個性,有群性。性各有別,此謂個性。同在天之中,同受天之命,同相聚處,故有群性。故性命一體,即物即天,即別即和。有生無生,乃其小異。

西方人似重個性,不重群性。但如論多少數,少數亦皆有個性,乃見抹殺。

中國人則於重個性中更重少數。如家有夫婦,有父母子女,有兄弟姊妹,一家如一人,群體中存有個體,個體和合成群體。故中國乃一氏族社會宗法社會,個性群性乃得兼育並長。而有祖有宗,有賢有聖,則屬少數。齊家治國平天下,皆由此個性群性之互相和合兼長並育來。而一是皆以修身為本,所修則以宗祖賢聖為歸,則仍重少數。而五千年之久,始終搏成一民族國家,皆由此群中之有祖宗聖賢來。

中國人言性又言心。心由性來,性相通始見心,心相通始見性。一身五官四肢皆物,和合相通始見心。心非身中一物,而附於身以著。

西方人以腦為心,腦乃身上一器官,異於中國人之所謂心。

中國人言心臟之心亦身上一器官,乃由其掌全身血脈流通言,而人心則不限在心臟。心之在身,無在而無不在。身內身外,一切相通處皆為心。心有知,可以若無知。心有覺,可以若無覺。深言之,此心即天。天人合一,即心與天之合一

今人誤認知識思想為心,此實僅心之一活動,一作用。中國人言性情,乃始是心之真全體。今可謂性屬體,心屬用。但亦可謂心性皆屬用,惟物惟器始為之體。《老子》: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是也。故心性皆抽象名詞,非具體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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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佛教不信靈魂,謂塵世一切,皆由人生前業來。其視人事,有始有終,重時間綿延,與西方異,近中國思想。故佛教傳入中國,中國化即有天台宗一心三觀說,或中或假或空,皆出此心之所觀。華嚴宗有理法界,事法界,理事無礙法界,事事無礙法界四法界。事有理為據,理有事可徵,理與事皆無礙,即非業。業有障,理事皆無障,以其皆出於一心。

禪宗六祖云:「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臨別五祖,贈以《金剛經》「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一語。理即由心無住而生,即有事非業。二祖向達摩乞安心術,達摩告以:「將心來,與汝安。」二祖由此得悟。此非悟人之無心,乃悟心無住處。否則覓心者即心,豈不易知。此下禪宗皆暢發此心之義,即身成佛,立地成佛,即是即心即佛,與中國傳統重心之義大相近。孔子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莊周得其環中以應無窮,又言忽為渾沌鑿七竅而渾沌死。此心妙用,中國傳統自孔子莊周以來,已深得其神髓之所在矣。

心非物,但必依於物而見。中國人所謂相反相成,心與物即如此。物乃存在,心則流通,此乃宇宙中一切存在之兩端

西方哲學有唯心論、唯物論,宇宙間有無心之物,卻不易見無物之心。惟心能不住於物,而與物和合相會通,此乃心之正。

莊周〈齊物論〉譬之以風,風必依於物,非物何有風。

〈養生主》又言:「指窮於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薪盡火傳,非薪何有火。如風如火,亦一存在,同時即一流通。流通必依據於存在,故二者實一。實則人心亦即存在與流通之和合,非有和合,即不見心生。故雖云無所住,仍必有所住。

中國佛教此下有禪宗與淨土宗合一,口念阿彌陀佛,心無所住,乃若有所住。若有所住,實乃無所住。此事人人能之,遂為中國佛學之最後最高一成就。其要義仍在心。

靈魂本皆中國字。靈,通義。心最相通,惟人有心,故稱人為萬物之靈。中國魂魄連言,又言體魄魂氣。體言其存在,氣言其流通。所流通者其所存在,果存在亦自有流通。故魂魄乃一非二,亦可謂魄指身言,魂指心言。心之流通,自生已然。必死後有鬼,乃見流通。

夫婦好合,夫死,其生前之心在妻心中。妻死,其生前之心在夫心中。父慈子孝,父母死,其心在子女心中。人之相知,貴相知心。生處群中,此心即通於群。群常在,斯生前此心亦無不之而得常在矣。

抑不止此,心可流於物,如作書、繪畫、音樂、舞蹈,乃至陶瓷、雕刻、製造,一切人間藝術,亦皆人心所寓文學本之文字,亦即藝術。凡文學藝術,皆其人生前魂氣所至。魂氣在生前,故能無不至,非死後始能無不至也。孟子曰:「乃所願,則學孔子也。」此乃以孟子生前之魂氣,上感於孔子氣後之魂氣。主動者,乃在孟子非孔子

孔子曰:「祭神如神在,吾不與祭如不祭。」則祭祀亦此心之魂氣相通。祭者心在,則所祭者如在,此則信而有徵

西方人祭上帝耶穌,當亦如是而已。故群體為大生命,個體為小生命。小生命當從大生命來,其死亦歸入大生命中。大生命不絕,斯小生命亦常存,惟當入化而已。其化則不僅在死後,乃在生前。人心即此生命,近人乃知生命有存在,不知生命乃更有流通。此即猶知人有體之魄,而不知其兼有氣之魂。孔子死,其心尚在其弟子心中。其弟子乃心喪三年,廬墓不去,乃成孔林,迄今為中國一名勝古蹟。

試一瞻謁,即見孔子與其門人弟子魂氣之所至。吾鄉有泰伯墓,乃一小土丘,歷三千年常存,此亦魂氣積累。自泰伯之讓天下,其心迄至今三千年,感動鄉人心,知恭知敬共達於此墓。凡中國名勝古蹟率如此。則死世界仍存在生世界中,而籠罩此生世界,相與和合會通,亦可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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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曰: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凡心不能無物可依,空空僅一心。中國人謂虛心,乃近似佛家言無所住,非言心空無物。故中國人修心必言志。志於道,非志於物。

孔子曰: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不可求,故無志可立,僅從心好而已。道可求,始言志。實亦由志乃成心,故曰立志,即猶言立此心。言修身,亦猶言修心。則齊家、治國、平天下,所齊、所治、所平,皆此心,非物。物則何修齊治平之有。道即此生命之大全體。德即此道之得而存於己,仁即此道之通而達於人。據德依仁,是為道德人生。藝即此心兼及物,使此諸物亦能會通和合而納人人群之大生命中,與之俱化始為藝。文學亦一藝。人生不能離此物世界,又何得無藝。實則道德乃藝術之至高,而藝術乃道德之至精。中國傳統人生當亦以道德與藝術合一並稱,非道德即不成其為藝術,非藝術亦不成其為道德。道德藝術皆由人心來,故中國人言人生必言心,與西方人言靈魂大不同

靈魂由人生外面來,又向人生外面去。人心則即此人生,人生在,即人心在。中國人生能通天人合內外,皆由此心。心不存,則人生活動猶如行屍走肉,復何生之足云。

孔子心,言其近,可以通於七十門弟子之心。言其遠,可以歷兩千五百年而通於今。故孔子之心,亦即孔子之性命,亦即孔子之德之天。孔子曰:「天生德於予」是也。亦可說孔子性命至今尚在。人生可以如天之尚在,此誠中國人生之大藝術,亦即人生至德要道之所在矣。

個性群性只通於人與人之間,惟藝術心則超於群而通於物。《大學》言格物致知,人生不能離於物,故心知亦必通於物,必格物乃可言知之至。是則人心不當僅通於人心,猶當通於物。不當專言道德,而又必兼言藝術。

西方人亦有藝術,但重物不重心,又主爭。中國藝術則主和。西方藝術在分勝負,而中國藝術則僅見高下。近代西方各種運動會,則以藝術化人商場中。各種殺人武器,則以藝術化人戰場中。中國藝術則非商非兵,皆在人生性命之安居樂業中。

孔子曰: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射亦以殺人,但射亦有禮。禮貴和。群中有殺,亦出天意,亦以致和。猶如生中有死,死亦生道中一端,死生乃終始如一。如天之有陰陽晴雨,陰雨亦通入陽晴中,共成一天。止戈為武,文武亦同在一道中。皆所謂相反相成,執兩用中,此有深義,可密關細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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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云:「相鼠有體,人而無禮。」鼠生在其體,人類大群之生則在禮。禮分賓主,夫婦、父子、兄弟相處,亦互為賓主。禮即道德,亦即藝術。閉門讀書,上友古人,則千百世上人皆如賓客,可以自由接對。而諸賓客皆靜默無言動,儘待主人之心領而神會。為主人者,又何樂如之。此又非一種大藝術而何。孔子之學不厭即在此。

中國人生亦可謂乃一禮樂人生。古代禮不下庶人,文化演進,乃至全人生皆歸人於禮。讀清代《五禮通考》一書,約略可見。但吉禮、賓禮、嘉禮易言,凶禮、軍禮難知。慎終追遠,民德歸厚,凶禮猶易知,軍禮更難言。但當知非僅以禮治軍,更要者,在知軍之亦必以禮治。禮之用,和為貴。則軍之用,亦必以和為貴。不惟在軍之內當求和,即在軍之外,與敵相對,其要亦在和。止戈為武,不嗜殺人者能一天下,治軍所希之能事在此。

孔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不得已而去,先兵後食。曰:「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信即此心,苟非此心,何來有信。然則人生可去兵,猶可去食,最不可去者,乃此心之信

伯夷、叔齊餓死首陽山,亦由伯夷、叔齊之心有所信。非信紂可為天子,乃信周武王不當興兵伐紂。孔子稱其為古之仁人,孟子則稱之為聖之清。至於今,伯夷、叔齊之心尚傳,抑且所傳之盛,尚過於周武王之伐紂心

心之清,可除去一切,如伯夷、叔齊豈不並兵與食而盡去之,惟存一信。其實不僅伯夷、叔齊為然,人心亦莫不惟有信。惟所信有不同而已

今日世人不知重此心,但亦仍有信。求富於食,更求強於兵。原子彈核子武器更所信,次之則經商求利潤。核子武器且不論,經商買方日不足,賣方不景氣,又奈何?

若依孔子言,先去核武器,再去一切商業政策,惟保持此自信心,即人類互信心,則人類大群自可立

若問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有心者遇無心者又奈何?曰,心得性命之正,無心則違失性命。此天地乃一性命大體,亦即性命一大場合,違失性命,又焉得久安居天地間。故信天乃信心,心與天一,其貴乃在此。

可今人不信己心,又如何信他人心,當更不信古人心,如孔子心。孔子自信己心,由於信他人心,更貴在其信古人心。古人心猶能通於今,此則更可信。孔子信而好古,敏以求之,學不厭教不倦,乃成其為孔子。
遠推古代,為原始人,則烏有近世之核子武器與商業政策。然原始人與近代人,僅四圍外物異,內在性命則同。遞傳迄今,仍此性命。故《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赤子尚不能視聽,但已有知覺。此心即原始人心,亦即後來之大人心。大人心本源於赤子心

依《孟子》意,亦可謂不失古人心,乃得近世心。此亦始終一貫。故心則只是此一心,天人如一,古今如一,焉得有所謂進步

外在年歲境與物可言進步,內在性命天與心不可言進步。故中國人只言此心之立與達修與正而已。

顧亭林言:「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此亦從心上立言。伯夷、叔齊即此心。今人不知重心,則此等語又何從去解釋。

余上所述,乃盡從余之讀中國古書來。古人心藏在文字中,余從文字中檢得,非一種藝術人生平?故此一番心,只是檢不到,卻非不存在。其實天常在,群常在,斯心亦常在,惟有志者能信之修之。此乃一種道德人生。但亦有步驟,有規矩,此又為一種藝術人生禮樂人生。

但此心之信,乃由此心之修來心猶天,豈不天亦當修

朱子言「理先氣後」是已。

《中庸》亦言:「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

「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印度佛教言,諸天亦來佛前圍坐聽講,此亦稍近中國意

《易傳》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今國人圖強,惟求西化,美其名曰時代化。今日之時代,又豈盡為西方人所占?

竊願以《易傳》「自強不息」四字與國人共勉之,惟國人之相與共信而共修,以歸於正,則反己而自得之矣。其歸則仍要在國人之能信。

余年九十二,長在病中,報館索稿,姑妄言之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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