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學盲言》 【德性行為修養之部】五一、公私與厚薄--明白言之,可謂今日國人內心之所好,已無一己之私,而盡屬天下之公。而其將日趨於薄於偽,亦可不待有爭矣。

 



五一、公私與厚薄

中國人言社會,首要在其風俗。俗因地而殊,風則隨時有變,而風尤重於俗。余少時讀曾國藩《原才》篇,開端即謂:風俗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而已此謂人才興於風俗之厚,而風俗厚薄則源於一二人之心之所向每喜其持義之高,而近百年來國人則少言及此。

西方小國寡民,地區已狹,疆域不寬。一國之內,風俗可以無相異。故其言社會,乃不重言風俗。即如英倫三島,有英格蘭,有蘇格蘭,有愛爾蘭,風俗各異,但亦無大相殊,習以為常,不再重視。如何移風易俗,西方人似少措意及此。此亦中西文化相歧一要端。

故風俗厚薄之辨,西方亦無之。

商業重廣告宣傳,務向外不向內。宏揚宗教亦重向外。政治則多結黨羽,亦主向外。專重外則方向多而內容變,其心不安不定,不能積,亦不厚。亦可謂之為無情。

中國人則事事必求向內,一心一意,貴其情厚。

嘗聞民初北京大學聘馬一浮任教,一浮以「禮有來學無往教」七字拒之。一時群護以為不合時宜。其實中國傳統學風正如此,乃尊師重道之禮。近代則以教育為職業,宜其不相合。佛教東來,中國高僧率隱居深山佛寺中。行腳僧可以持缽沿門乞食,但非沿門宣教。此則仍是中國風氣。

至於政治更少宣傳。即觀歷代帝皇詔令可知。中國各種文體,惟詔令最貴簡要,不主繁文浮辭。儻詔令不厭詳,則必增群下之輕視與反感,更又何可宣傳。此亦見中國風氣之一端。

中國人移風易俗,主要樞機在一二人之心,更要者,其心若只為己不為人。果行育德,是謂修養。換言之,若只為私不為公,而人自嚮往,風俗亦自見轉移

即以學術思想言,先秦諸子中,儒、墨、道三家最大。墨家似乎重向外,重宣傳,而墨家終於最不傳。莊老道家最尚隱,最不重宣傳,而在諸子百家中,除儒家外,其傳乃最廣最久。儒家居墨道之中間,即所謂有來學無往教者,而其傳乃最大。即觀其傳授方術之不同,亦可徵其內容之有異矣。儒家言孝弟,豈非僅一身一家之私。然人心所同,至私即大公,故曰:「孝弟為仁之本。」 

中國人言德,必據私言。行其德,感其德,皆在私。非私不成德,德之厚,即易得人心之同情。

墨家主兼愛,視人之父若其父,同視天下為一家,豈不大公無私。然必分而薄。故無私即無公,捨其私而為公,轉不易得公眾之同情。故墨家雖明辨暢論,而踐履篤實,又黨徒團結,自鳴以大善,其宣教之人,遠勝於西方之耶穌,但不三百年,戰國末即衰

楊朱為我,拔一毛利天下不為。有私無公,則不得謂之成德。人自為我,似亦人心所同大公之道。人就不愛其私,於是有人謂楊朱近仁,墨翟近義。或則謂楊朱近義,而墨翟則近仁。

要之,楊墨之言盈天下。孟子則曰:「聖人先得我心之同然。」我即是私,同此私則成為公,但須一二人之成其德。楊朱為我之教,則非成德之教。儒家教成德,乃始有移風易俗之效,則在其能即私以為公之教

孔子所謂「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是也

至於在位行政,居上以臨下,地位不同,則凡其所言必當屬於公。而無可疑拒於在下者之各可有其私。但為政者之言,既必出於公,乃最不易得在下者之信。中國之居政者明乎此,故凡其所言,每不據政治職位言,乃常本儒道教化言,即言必出於道,而不本於權,以明凡所言之不出於我私,而盡為公。

而今國人則之,謂其借孔子之道,以申其專制之權。

則試問為君者終將如何以為言,而所言之必求得在下者之信而有其效乎?明乎此,則可謂中國傳統政治,乃一儒道政治。為君王者,亦多知其道。為天下之公,即亦保其君王之私。故通讀中國歷代帝王詔旨,自得其用意深厚之所在。當知帝王詔旨,亦非出帝王之親筆,必慎選一代名儒以掌此大任,所以得有此成績。但如雍正御批等,則又當別論。此非兼通史學文學之士,難與詳言。 

當前社會風氣日趨頹敗,而一應學術機關,則盡歸政治統治,於是移風易俗,乃亦責歸政府。分然除法令外,政府又何能別有措施。又有報章電視等,廣肆宣傳。然此等功用乃在誘引人之欲望,否則激發人之怨憤。生事則易,移心則難。故民主自由,僅用法治。而移風易俗,則非其所能。中國人所重,又豈當前西化時代之所能有

當前時代人心,可稱有兩大端,一曰要人窮,一曰要人死。如商業求富,豈非要人窮。國防求強,豈非要人死。而科技綜其樞。科技僅以對物,今人則稱之曰客觀,一若其學至公無私。其實僅對物此無私即無情故無私之公,較之借公濟私,為害更大

中國人重言德,德必具於私,而即私以為公,其事乃誠,其心則厚社會風俗求其誠而厚,而不求其偽而薄。一切人才當由此

故中國人必言人品,誠而厚者其品高,偽而薄者其品低。西方人無人品觀念,惟有法律觀念,法律之前一切平等。

但坐輪船,艙位分上中下三等。乘火車亦然。甚至搭飛機,亦無不然。則西方人之等級觀,乃在物,不在人。坐上等位,其人即屬上等。坐下等位,則其人即屬下等。則豈非人之上下之分,即分在其擁有之財富與地位權力之大小上?故富貴即屬上等,人如此,國亦然。所以有帝國主義資本主義之出現,一若乃天地間一大公至正之道。但反而求之人人之私心,其何能安。

即西方之有宗教亦然。必選一教皇,亦尚位不尚德。若謂乃由大群公選賢德以登此位,則豈得謂德貴公認,不貴私修。求公認必趨於偽而薄,務私修乃躋於誠而厚。孔子曰:「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今日世界風氣,則競求人知,又必求廣眾大群多數人知之,其誠與厚,則不可再論

然則從宗教之弘揚,商業之廣告,以及政治之宣傳上來求風俗之改移,自無甚深之希望可冀。

今人但言時勢,不言人心。一若時勢屬之公,人心則屬私但中國古人則謂公由私來,故時勢實取自人心。而一二人之心,乃可轉移天下。

今人則謂必如西方,由廣眾大群多數人乃可轉移天下。進一層言之,乃由物不由人,資本主義帝國主義皆由物來,非有物之轉移,又何得謂之轉移。

今人又好言求變求新,其實在求物變物新,非求人變人新。中國古人則一由人心來轉移人心,其間乃有一大不同。故中國社會乃建立於人心上,而西方社會則建立於物力上。

果其物力變,則其社會自不得不隨而變。故帝國主義可以沒落,而資本主義亦可有不景氣,乃至於崩潰。故西方社會必趨於變。而中國則積四五千年來,此一民族國家之搏成,可以綿延擴大而終不變今則人心變,斯其社會自亦變而不復矣。

然則今日人生大道乃有一要端,即當研究人心何以勝物力。

換言之,人心私可以勝物力之公。此因人心有情乃若私,物力無情乃若公。中國人則重情而輕力,西方人乃重力而輕情。知此乃可知公私之為辨。即人可以勝物。最重要者,在使人知此心之屬於我內在之私,而物則僅屬於我之外有之公,心不變,乃得積而愈厚。物則必變,故孔子曰:「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

當知吾心所好實在內,不在外。如衣食,如居住,如行路交通,其事皆在外。不僅在心外,並亦在身外

身之一關,最當明辨。身亦一物,身之主乃在身內之心,不在身外之物。此層最為中國古人所盡力明辨,而惜乎今人則不加注意矣

心之所好亦有屬物者,舉最淺例言之,如鹹蛋皮蛋,皆為中國人所好。今則皆變質,更乏佳味。又如中國家庭善作醃菜,每家必製七八甕,或十幾甕,味絕鮮美可口,今均失傳。衣著如綢緞刺繡,今亦盡變不復傳。如居住,則中國所最不如西化者,為毛廁。而獨勝西化者,乃園林。今則每家必具新式毛廁,而園林之勝則失傳,亦見西化之無深感矣。

耳目之娛為聲色。姑舉樂器一項言,琵琶亦外來,然自西漢迄近代,亦歷兩千年。余幼年尚習閱之,今數十年來,國人皆競學鋼琴或大小提琴,擅彈琵琶者乃較少。是則人心所好之變,其主要關係豈不亦在外。西化屬新,盡可喜。舊傳則盡可棄。此心已為奴,不為主,亦由此可證矣。更何論於學術思想之高出其上者。

明白言之,可謂今日國人內心之所好,已無一己之私,而盡屬天下之公。而其將日趨於薄於偽,亦可不待有爭矣

然則盡今日國人之所為,乃日向於外物,而不求之内心。果可美其名而謂之務公不務私,然實為奴不為主,而仍美其名曰自由,日平等。

今再明白言之,則此乃中國人之平等意志,求與西方人平等,而中國人生之內在價值,則置而不顧。而中國舊風俗則有較西方更為平等者,如父母家產必分傳其子,長子則稍優,其他兄弟必平等分配。而西俗則待其父母臨死遺囑,高下有無,漫無定準。然則誰為平等,誰為不平等,又不待辨而可定。

抑且國人常言中國男女不平等,其實嫁女必備嫁粧,四時之衣裝,日常之家俱,乃及金珠手飾,視家有無。其女嫁後,畢生使用,可以無憂。而其翁婆丈夫,皆不得顧問。此非法律規定,而係風俗習慣。有嫁女時家境尚佳,而臨死時家境已落,諸子所分,乃遠不如諸女之嫁粧所得。此又何得謂中國之重男而輕女。自社會新風氣漸成,嫁粧一事乃告缺如。而國家法令,乃有出嫁之女亦得分父母遺產之規定。余在大陸時,乃有出嫁女回家爭遺產,與諸兄弟爭訟上公堂之事

風俗厚薄亦由此見矣。故儻尊西化,必求將一切舊傳盡量廢止。父母遺產則一依其父母死時之遺囑。然又豈得當於中國之人心。

要之,風俗既薄,則人才無望,自非中國古人言全不可信。否則中國前途亦必終自有艱耳。

今再要而言之,西方人多私,故貴公,乃重於物而輕於人。中國人多公,故貴私,乃厚於人而薄於物。東西文化相異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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