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宇宙天地自然之部】一四、大生命與小生命

 


一四、大生命與小生命

文化乃群體一大生命,與個己小生命不同。個己小生命必寄存在軀體物質中,其生命既微小,又短暫。大生命乃超軀體而廣大悠久。不僅人類為然,凡有生之動植物無不皆然。如一草地,綠草如茵,生意盎然。實則今年之草,已非去年之草,而此草地則可歷數十百年而常在。此一草地,可謂有大生命存在。深山巨壑,羣木參天,鬱鬱蒼蒼,此亦一大生命。詩曰:「鳶飛戾天,魚躍於淵。」三千年前詩人所詠,宛然如在目前。鳶與魚之生命,已不知其幾易,而其飛其躍,則三千年猶然。故為魚僅有小生命,而其飛其躍,則乃大生命。
人類文化亦然,亦有其綠意之盎然,亦有其飛躍之羣態。中國古人謂之「人文化成」,今則購之曰文化。此皆一大生命之表現,非拘限於物質條件者之所能知。

中國人言氣象,今人多失其解。氣象即超物質之存在。姑就個人言,或剛或柔,或安或躁,或健旺,或衰老,皆可以氣象視。人之品德修養,亦從氣象見。宋明理學家好言聖賢氣象,今人對此四字,則感毫無著落。

個人然,社會亦然。中國人言風俗,亦即氣象。今人則惟關心物質條件,更不言風俗。國家亦有氣象,即全國之大生命。又言形勢。或曰王氣,或曰王者氣象,可覘國運隆衰,可卜世局安危。如西周都鎬京,東周遷雒邑,兩地氣象即不同。西漢都長安,東漢遷洛陽,兩地氣象又不同。唐都長安,宋遷汴京,氣象更不同。南朝都金陵,南宋都杭州,偏安之局,氣象又各不同。元承遼,下及明清,建都北平,逾八百載。歷代衡論立國建都,必就其天時地利,山川形勢,歷史演變,衣冠文物,聚散衰旺。而孰爲之頭腦指揮,教爲之心臟營養,教爲之手足捍衛,而選都立國,必有其一定之氣象。記載昭然,讀者可自尋索之。

三國時諸葛孔明為劉先主謀建國於蜀,東聯吳,北拒魏。退可以守,進可以戰。及其輔後主,先南平孟獲,再六出祈山,無後顧之憂,必以北進爲立國精神之所寄。盱衡全局,就天下大形勢以定建國方略,蜀地之氣象則然也。吳三桂起於滇,必爭三湘,移師中原,乃可立國。洪秀全起於廣西,而奠都南京,不知全軍北向,此已無成功之望。全部中國二十五史,何以定,則必定於一。何以一,則必以全中國爲一體,即所謂天下者。而衡量其大形勢之必當進必當安以爲定。何者?國家大生命之延續,非僅止於其內部血脈之流通,必當超疆域而觀其全局,此謂氣象。豈淺見薄識者之所能知。 

今國人言氣象,專指天時之陰晴寒暖言。古人言氣象,則兼指天時地利人和言。通天人,合內外,明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拘於一時一物,則有氣質,有形象,非氣象。故人物社會國與天下,皆可有氣象,而今人則不之知。

中國古人又言風景,今人亦失其解。西晉末,名士渡江,集宴新亭,有人謂:「風景不殊,而矩目有江山之異。」聞者感慨,爲之泣下。金陵江山豈能同於洛陽,故國已喪,羈留異士,烏得不感慨泣下。然而猶云風景不殊,所以中原文物尙能在南方緜延,而東晉南朝,一線國脈,賴以保存。此後王勃亦尙謂「風景挾江山之助。」江山限於有形之物質,而風景則超物質之上,雖不能脫離物質,非江山無以見,而實則超江山之上,有非江山之所限者。

 蘇州城外有虎丘,亦風景名區,千古遊人同所欣賞。但僅一土堆,不成一山。丘旁亦無水流。然丘上有千人石,有一線天,頗具名山勝概。丘隅一小茶樓,有一橫匾,書「其西南諸峯林壑尤美。」憑窗遠眺,西南有太平天目諸山。匾語見北宋歐陽修醉翁亭記,已隔千年。滁州蘇州山水風土絕不同,而茶樓此一區,卻正見風景之不殊矣。

風景二字亦有用之人物者。晉書劉毅傳,「義士宗其風景,州閭歸其清流。」孔子曰:「仁者樂山,知者樂水。仁者靜,知者動。仁者壽,知者樂。」是人物與山水可以風景相擬,孔子已先發其趣矣。

風景與氣象兩語,合而言之,可曰風氣,又曰景象。景象較落實於物質方面,而風氣一語則必超物質的能識。中國人言時代,每指言其風氣。風氣即此時代之生命所在,文化所在。然此義深遠,又豈今人所能領會。

孔子曰:「夏尚忠,股尙鬼,周尚文。」此亦見三代風氣不同。代者,如傳宗接代,以後人代前人。尙者宗也,子孫祖宗一線相承,正見大生命之所在。有宗則常,有代則變。中國人言乃如此。今人乃欲以一己之小生命,來對抗外在之大生命。大生命儻受害,小生命又何得完美。

使用機器,求省人力,亦並非不可。主要在省力後能把此力運用到對生命更有意義有價值處去。不當僅憑機器來為私人謀發財。專從此一節言,共產主義亦有勝於資本主義處,主要在限制私人商業之無限擴展。如發明了電燈自來水,可使大家省力。但共產決不該是唯物的,更要在对了力向何處用。主要還當共心,大家用心在大生命之理想上,此即中國人之道德與藝術,乃始有其更大之前途。

中國社會農業爲井田制,工業爲官廩制,不廢其私,而私皆爲公。商業亦本屬官廩,後乃私營,但仍主爲公不爲私,又曰信義通商。而又曰:「勞力者食人,勞心者食於人。」言大生命,則曰家曰羣,政治則羣中一重要事項。故言政治,必推本於社會。而勞心者則指從事政治之人言。而言社會,則首言其風氣。此即社會生命之表現。

 

中國歷代社會風氣皆有變,漢唐宋明清各不同。即前後漢,盛中晚唐,南北宋又各有不同。清代如順康雍與乾嘉與道咸同光亦各不同。但兩千五百年始終只是一中國。要之,中國人視社會猶重於政治,而言社會則必首重風氣。所謂不同,主要乃指風氣言。此乃一種超物質之生命表現,故尤當重視。

西方人抱個人主義,知有小生命,不知有大生命。即宗教信仰,靈魂依然屬個人,但有更長之延續,不見有大生命之存在。故靈魂與天堂,仍是一種變相之物質想像。換言之,西方人能有分別觀,不能有和合觀。如西方人其遊歷亦無如中國之風景觀。一江一山,形態各別。

余會遊美國尼加拉瀑布,汽車直達瀑布之上背,遊者皆爲看瀑布來,不知瀑布亦當配合其外圍環境而成一風景。不保全其四圍之環境,惟一瀑布孤立特出,則不成爲風景。有瀑布,無風景,則大失其可欣賞之意味。故西方人言社會,亦不知言風氣或風俗。如雅典羅馬,遊者只想慕其建築古蹟,皆物質方面,而生命則早離去。如瞻仰埃及金字塔,又烏得感觸到古埃及人生命之氣味。如遊倫教巴黎,僅觀其西敏寺白金漢宮,凱旋門與凡爾賽宮,亦皆以物質建設來代表歷史精神。然物質建設乃死的,人文精神是活的。物質高壓在精神之上,精神亦終將窒息而死。埃及雅典羅馬即其前車之鑒。西方人惟重物質,故重分別,不知有超物質之共同氣象共同精神。依中國人觀念,雅典羅馬巴黎倫教,除物質建設外仍各有其氣象之分別。物質有分別,氣象方面亦終不得一共同之會通。整部歐洲史,以分裂始,恐亦仍將以分裂終,至今不見一可以共同會通之跡象。國家如此,正因於社會如此。社會如此,正因於人生如此。東西方之人生觀念,與人生境界,在此乃有大不同。

中庸云:「人莫不飲食,鮮能知味。」此味字誠大可味。舌以辨味,然使僅有舌,無茶可飲,無膳可食,味又何在。使僅有茶有膳,而非以舌辨,則味又何存。茶膳爲物,舌辨在心,心與物會合,乃生味。夫婦爲人倫之始,非男女配合,焉有夫婦,又鳥得有夫婦之情。雌雄男女,以物質分。陰陽剛柔,乃見性情。人同此性,亦同此情,喜怒哀樂愛惡欲皆人情,乃可味。飲膳之味最易知,其他之味則不易知。中國飲膳之味,至今爲全世界之冠。調味之術,亦淺顯易知。如進西餐,牛豬鱒魚分別烹煮,其他甜酸苦辣鹹,分裝瓶碟中,由人自加取用。另有蔬菜,如瓜如豆,亦另煮,加葷菜旁。中國烹調葷素五味同在一鍋中調製。即此和合與分別之調製法,乃成中西膳味之大不同。分別和合,孰爲得人情之真味,則必有能辨者矣。

又西方烹調,五牲腹中醫肚心肺之類多廢棄,不列爲食品。中國則此等轉成珍味。西方社會一時有一時之棄人。如農奴社會,農人即在所棄。封建社會所棄益多。資本主義社會,失業者即是所棄,實則勞工亦然。共產社會,則非勞力皆所棄。大體言之,西方社會中,老人皆可棄。而中國社會則老人正屬人生調味中一珍品,有其無用之用。一家有老人,斯爲一家之福。一鄉有老人,斯爲一鄉之榮。非對人生真知味者,則難與言之。

味覺在舌,覺亦有能所之辨。舌是能覺,所飲食之物之味乃所覺。能所合一,乃有覺。抑且舌非相覺之體,覺之體在心。耳聽目視皆然。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外無聲色,耳目何開何見。但開見在心,不在耳目。故聰明乃屬生命,非屬耳目。覺亦屬生命,不屬口舌。再言味,如茶,鎮江金山第一泉,無錫惠山第二泉,西湖有虎跑泉,烹爲茶,味特佳。又有火候,非精於此道者不知。茶壺,宜興產最佳。蓋碗茶亦多味。偉盛於熱水瓶玻璃杯中,則味變。猛嚥淺嘗,皆失味,又須一特殊之情調與環境,乃得飲茶知味。進食亦需齒牙咀嚼,口液相助。專賴舌,又何知味。又且飲食知味,亦久而始知。故學者覺也。有好心情,乃有好滋味。學而時習,乃有覺有知。有先覺,有後覺。有先知,有後知。即一飲一食,亦皆生命,必積歲月而後成。燧人氏發明火食,豈遽即知味。生命乃一超物質之知,乃一種會通和合之知,積年累月乃知。所謂通天人合內外,非學而時習,何以得此。朱子言:「眾物之表裏精粗無不到,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達。」即飲茶一端,亦可喻之。 

西方哲學必分別心物言。或主唯心,或主唯物。或主心一元,或主物一元。若以中國人觀念,何有離物之心,亦何有離心之物,即以飲食知味一事證之即見。亦可謂飲食乃小生命,而知之一端。飲茶而好之,亦見人心之大同,故飲茶亦成文化中一事,即人類大生命之事。生命必附隨於物質,但生命之質,則其主要不在物質,而在性情上。飲茶知味,特情性之微末小節,爲易見易知陳乃大生命。幼童飲食僅解飢渴,乃個人小生命所需。而知味則成年人事,人人同,世世同。中國人飲茶,自唐迄今已逾千年,乃成一大生命中事。飢欲食,渴欲飲,飢渴既解,事部已。至飲茶知味,喜之愛之,此屬情。大生命中,亦包涵有小生命。儻無小生命,則大生命亦失其存在。

然大生命終與小生命有別。欲則隨人隨時而異,情則異人可同,異時可同。人而無情,斯終不能見其生命之大

何以能人同此情?中國人則本原之於性。性又本原之於天。天則超物質。飲茶之演進,由欲而連於情,出於不知不覺之自然,故亦成於人之性。而飲茶知味,必見於日常之人心,故曰心情。

 

中國人言:「喜怒哀樂愛惡欲。」則欲亦七情之一,而又爲七情之總。孔子曰:「我欲仁,斯仁至矣。」又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此皆人類大生命中至高至大之情。至於渴欲飲,饑欲食,則限於物質,事過即已。故飲食之欲,與欲仁欲立欲達之欲,大不同。後代終以情欲分言,而性情則合言之。然孟子曰:「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飲食男女亦屬性。中庸言:「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須修。何以修?則修之心。修心所以養性。心屬人,性屬天,修心以養性,不啻謂修人以養天此乃修其小生命,以養其大生命。大生命無可著手,著手當在小生命上

換言之,生命無可著手,著手乃在物質上。通天人,合內外,其實則仍從事在物質。故修心又謂之修身,捨物質捨身,則一切又何所從事。

茲再進而言之。生命亦從物質中來,凡物質亦同有性。不論有生物無生物,莫不有性。則宇宙大自然,實即一大生命。道家言氣,即主從宇宙大自然中見生命。儒家則重言心,此宇宙大生命即見於心。此心亦即爲宇宙大生命之主。

孔子曰:「五十而知天命」,即知此大生命。「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則我心與此大生命乃能合一而無間。天所命在外,心所欲在內。從心所欲不逾矩,則通天人合內外之至,斯即生命之最高境界。合宇宙自然萬物而成爲一生命,其事無所不包,無所不涵,至爲廣大悠久,無時無地,皆此一大生命。極複雜,極變動,而其中有矩。孔子此一矩字,即後代宋明理學家之所謂理

故朱子言氣中必有理,必格物以窮理,此亦所以通天人而合內外。

今人好分言自然與人文,實則此兩者間,並無明白界線可分。如電燈自來水,屬自然抑屬人文?論及人類文化,電燈自來水豈能拒棄不列,故電燈自來水亦屬人類生命中之一部分,而亦不得不認為亦屬自然物質之一部分。惟當和合自然與人生,乃見生命之眞,乃見生命之大。故自然與人生,實可分而不可分。亦如天人內外之可分而不可分。然生命之真實而重要者,乃情,非欲。亦如飲食,不經消化無營養,反滋疾病,轉致死亡。 

故物質建設,僅以供人之欲,以今語言,當稱文明,不稱文化。物質文明愈發展,人欲日增,人情日減。欲日濃,情日薄。近代人類文化大患即在此。未有電燈自來水之前,人類早有喜怒哀樂。自有電燈自來水以後,人之喜怒哀樂未必有進,或轉有退。自有槍炮核子武器,殺人之欲乃大增。縱言享受,飲食解饑渴,非享受,知味乃享受,但極微末。電燈下之享受,未必勝於油燈下。飲自來水,亦未必勝於掘井而飲。喜怒哀樂之深厚廣大,始是眞人生,真享受。物質條件特其手段工具,與享受尙隔一層

西方宗教信靈魂上天堂,亦從外面環境上打算。苟使靈魂在天堂,並無喜怒哀樂之情,則轉不如不如塵世人生之有此享受。即下地獄,有哀有怒,亦眞人生。無哀怒,亦即無喜樂,不能分別以求,只有喜樂,而更無哀怒。如飲食,甜酸苦辣鹹,五味亦只一味。無苦無辣,亦不成味。亦如生必有死。靈魂上天堂,無死即無生。中國人懂得真人生,遂無其他民族一切宗教之產生。 

中國人生最重禮。而事死之禮,更重於事生之禮。父母之喪,有哭有踊,哀之至矣。人生到此,非哀則不樂,極哀始是極樂。情之所至,又何哀樂之分。今一意求樂,不願有哀,斯則所樂惟在物欲上,斷非人情。孔子曰:「慎終追遠,民德歸厚。」德即性情。違性非情,更何有德。孔子又曰:「志於道,據於德。」根據人性乃見大道,生命大道即在性,在情,在德,而一本於自然。故曰天命。孔子又曰:「天生德於子,桓魋其如予何。」孔子之生命,亦附隨於其身。孔子之德,上同於天,下同於古今億萬世之人類,並廣同於宇宙萬物,斯則桓魋所無奈何。

魯叔孫豹已先孔子言立德、立功、立言爲人生三不朽。功、言不朽易見,德不朽則難指。惟善讀中國畫,善觀中國社會,則其事亦易知。此誠我民族文化一最大特點,其他民族知不及此。耶穌言「我將復活。」復活與不朽不同。埃及木乃伊不朽,但終不復活,並亦非中國人所言之不朽。木乃伊只軀體不朽,非生命不朽。耶穌之復活,則指軀體復活。德、功、言乃在大生命中不朽,非指物體之不朽。西方人只在物體上求不朽。軀體不能不朽,乃求靈魂上天堂,其視靈魂亦覺下同於物質。中國人分言魂魄,魄即軀體之靈,人死驅體朽,則魄亦落地而盡。惟魂氣則不隨體魄俱盡,而能無不之,則瑰即是氣。孔子已死,而孔子生前所立之德、功、言則化爲氣,尙流行廣被於宇宙間,常存在於大生命中,故謂之不朽。 

道家以氣言道,偏重在萬物和合之大生命言,故曰:「失道而後德。」此猶言萬物大生命失落而降為人類之小生命。其實人類小生命即從宇宙萬物和合之大生命來,而此大生命則仍在小生命中見由人生即可見宇宙大自然,由一人之德,即可見人類共通之大生命,如孔子是矣。故孔子曰:「志於道,據於德。」孟子曰:「盡心知性,盡性知天。」天由性見,性由心見,此心有明德,明明德於天下,此即由小生命擴大而爲大生命。人可以知天,亦可以合天,並可以同於天,此乃儒家義。

中庸言:「大德教化,小德川流。」宇宙大自然,乃大德之教化。人文化成,則小德之川流。至如伊尹之任,伯夷之清,柳下惠之和,以至孔子之時,此尤德之小者,然亦大德教化中之一這一點。小德大德,同此一德,孔孟儒家專從人文化成上言。墨子始推之於天,然而轉失人文之深趣。莊老又推而言氣,其於大德教化之宇宙大自然,若更接近然於川流之小德,則轉更失之孔子之言游於藝,禮樂教化,治國平天下,皆屬藝。墨家於藝不如儒,而道家更主無爲,以渾沌治天下,則於藝更遠。

鄒衍爲陰陽家,繼儒道兩家而和合言之,分宇宙萬物爲五德,其實仍此一德。分空間爲東南西北,分時間為春夏秋冬。而分中仍必有合。在此東南西北春夏秋多之四分中,仍各有一中,則爲五德總之是一道,亦可謂只是一變動。一切變動仍同是一道。隨時變,隨地變,而此道則終是不變。只是此道在變動中。此即宇宙自然一大生命。外言之則曰道,內言之則爲德。在人言之,則爲其性情與行為。人類之一切性情行爲,總超不出宇宙萬物大自然之外中國人之宇宙觀與人生觀乃如此。惟儒道兩家之所言,常盤旋沈浸於高級知識分子之心中。而陰陽家言,則行散流布於下層社會,而展演出今人所謂之種種迷信。 

要言之,陰陽家言,雖亦以道爲本,而終不免偏於藝。儒家言禮樂,實亦一藝。故陰陽家言更近於儒,而於道則較遠。如言治平,而旁及於四時萬物,如呂覽十二紀,淮南時則,小戴月令,皆是。下至民間醫藥鉛汞神仙之術,以及相面算命之類,皆陰陽家言之引伸

其實西方宗教,歌頌祈禱亦一藝。科學家種種製造發明,亦皆藝。中國科學則尤與陰陽家結不解緣。孔子言道,必先據德依仁,乃始及於藝。漢儒多雜陰陽家言,終多游於藝,而於德與仁之意境,則不免漸趨於疏遠。宋儒直探性命之本,乃爲更切於德與仁之道,而於藝則較疏。如邵康節,乃擯不立於理學之正統。道藝之分,德術之別,其義深遠,暫不詳闡 

今以西方哲學言,必爭心一元,或物一元。若謂中國有哲學,則當稱德性一元。謂西方哲學必分宇宙觀與人生觀,則中國哲學每爲天人合一觀。如朱子論理氣,皆兼天人言。實則中國人言心性,亦多彙指天人言如言天性天心是也。故又言天道天德。道德心性是一,則天人亦是一,不可分。總之,實同一體,而其體變動不居,故謂之道。何以一切萬有變動不居,而能和合成一道,則由其同一德。同一道同一德,而可有種種相異,陰陽家又分之爲五德,又分之爲陰陽之兩道。其實眾異仍是一同,此乃中國人見解。

以西方科學言,西方人既言自然科學,又繼之言人文科學。實則如電燈自來水,皆屬人文,不需屬自然。孔子所謂之遊於藝,此一藝字,即可包括一切西方科學之發明在內。不當外於人文而有藝,則亦不當外於人文而有所謂自然科學。周官言「正德、利用、厚生」,此可舉爲一切科學之主要綱領。西方科學僅知利用,而不言正德。不知所以正德,即亦不知所以厚生。故西方科學號重利用,而並不能厚生,以其不知有正德也。何以謂其不知正德?即據其發明種種殺人利器言,即可為其明證。

生則必有死,亦必有殺。陰陽家言,春夏富生氣,秋多富殺氣,東南富生氣,西北富殺氣。故言東方之人仁,西方之人義。仁爲生德,義則兼殺。中國人言人生,亦非僅主生,不主殺。情中有怒,武王一怒而安天下,何嘗必避殺。孟子曰:「惟不嗜殺人者能一天下。」言不嗜殺,亦見人生不能絕不殺。惟殺道當本於生道,故孟子乘言仁義,而孔子尤特言仁,亦見其深義所在突。今若謂中國人之天時地利在東方,故其文化精神更重仁。西方歐洲人之天時地利,其文化精神偏於義。各得一偏,而不能相缺,此亦未嘗不可。繼康德而起者,德國有哲學家黑格爾創爲歷史哲學,讓日出東方沒於西,故人類文化起於遠東中國,西及即度阿剌伯,乃及西歐,而德國為其最高之歸宿。彼不知德國後尙有俄羅斯,又不知日沒於西,又出於東,天運循環,則中國又當爲人類新文化之再開始。其所擬議,豈不較兩千年前中國陰陽家言向遠遜。以其存心偏,只據各自小生命為出發點,則宜其無當。孔子曰:「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生殺亦兩端,亦可謂道為亦即兩端,又可謂仁義亦兩端,執兩用中之深義誠大值探討。 

人道有死有殺,死爲自然,殺屬人文,實則仍爲一體。故七情中有喜亦有怒,有樂亦有哀。大抵見數則怒,見死則哀。中國人於七情中最戒怒,因怒近殺。不諱哀而戒其傷。孔子曰:「小雅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因傷亦具殺意,故亦戒之。西方文化則殺氣似多於生氣。資本主義帝國主義皆實殺氣。又言人生原始罪惡,世界必具末日,則可怒亦可傷。乃以天堂極樂補償其缺憾。中國人則即此世界可有怒亦可有哀,能少殺,能不傷,斯止矣。

中國人於七情之外又言怨,有怨怒,有哀怨。孟子曰:「湯東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秋怨。」有怒而不能發洩,斯怨矣。中國詩人屢詠怨婦怨女,女性多情,有哀而不能洩,斯有戀。不怨天,不尤人,不想於外,而只自怨其內,斯亦止矣。凡有情不能伸,則有怨。喜樂與愛皆伸於外,故無怨。有怨,有哀,有惡,而不能伸,則怨。怨不傷人,能不自傷亦止矣。蘇軾記吹蕭者,如您如系,如泣如訴,此亦人生中可有之一境界,惟當同情。中國人之人生哲學,常運用在人情上,無人情,斯亦無人生。修心養性,亦修養此情而止,豈專在外面物質上用心,斯所以謂之正德。即及於物,亦必言德。中國之文化深義即在此。

今吾國人,外患迭至而不能繫,能知哀怨亦可矣,乃一意惟喜樂之求,一若惟喜惟樂乃能得數。喜樂不可得,乃轉而為怒。不能怒於外,而轉怒於內。不能殺敵禦侮,轉而自殺此七十年來國人之死於內戰,死於政治壓迫者又何限。斯該至可悲悼之極矣。亦可謂淺見薄情之至,夫復何言。中國古人見之,當歡成何氣象?言念及此,不覺心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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