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第十三篇〈靈魂與德性〉



今天是五月三十號星期四,是五月的最後一天,早上把民國八十五年所寫一篇看電影《魂斷威尼斯》舊稿,在201210月重修後,又在事隔十二年後,因為昨天在FB看到瓦力分享馬勒《第五交響曲》第四樂章慢板,「為你而生,為你而愛」(TO LIVE FOR YOY AND TO LOVE FOR YOU)主題,他談的是韓國電影《分手的決心》,當中就採用馬勒,也就是第有名的第四樂章慢板。於是就把這篇早年所寫三千餘字的《魂斷威尼斯》一文,尤其還從2012年所寫修正短言,於今早再寫一小段感言,所以一共有三個不同時段的感言,同時並立。

記得當時主要是也在閱讀赫塞的小說,如關注他文學心靈轉變的歷程,例如對東方哲學,如中國,印度興趣。又例如榮格的心理學,後來也轉向東方尋求更大的靈感。馬勒的音樂裡更有指向中國詩歌王維、孟浩然的意趣。

這也配合這幾天重讀談納斯《西方心靈的激情》結語所帶出來對「兩面牽制」矛盾、疏離的二元論的反省,與推出「原型辯證的分享認識論」,我並且帶到中國兩端一致,兩端用中,下學上達,乃至於一天人,合內外,甚至是原始返終,循環往復的儒道共同思維。

其實在錢先生《晚學盲言》第一部「天地宇宙自然」所處理的,如從先秦,到宋明,這麼一大段的思想歷程中,在一些重要的諸子與著作裡,例如易傳,中庸,孔孟,老莊,魏晉的王弼,隋唐的天台,華嚴,禪宗,宋明理學當中周濂溪的太極圖說,如無極而太極,動靜、陰陽,互為其根,乃至帶到朱熹集大成,如他的理氣的宇宙論,還是承襲周程張的觀點而來,錢先生對此不斷闡述在《晚學盲言》第一部各個篇章中。

到今天早上,正好讀到第十三篇〈靈魂與德性〉,其靈魂觀,指的是西方宗教特有的一種思維,是與身體相對立,一種十足個人主義,與一種向上而絕對的進路。至於中國,則顯然都依循在兩端之間與互為和合一體的思維來加以表達。

西方人自古即有一種靈魂信仰,乃爲西方社會盛行個人主義一極深根源。靈魂乃一生命體,前世來世,悠久無窮。現世降謫爲人生,拘限於肉體中,則僅屬一短暫期。前世來世,或在天堂,或在地獄,極悲極樂。拘限在肉體之現世,雖亦有悲有樂,在其悠長的靈魂生命中,乃無甚大之意義與價值。猶太人亦同信有靈魂。耶穌傳道,乃說上帝事由我管,只教人在此肉體世界中信仰修養,俾可死後靈魂升天堂。此乃現世人生一首要最當鄭重注意者。至於其他一切現世人生,則凱撒事由凱撒管,耶穌不再理會

所以這一篇〈靈魂與德性〉,主要先在談像中國的「魂」,而魄之於身體,則必然腐朽,魂則可以流散在天地宇宙之間,而肉體之中人所最重要恆久表現的就是「德」。所以「德」也可以隨著魂而飄散,而一直存在天地宇宙之中。但這一篇所談的「德性」,顯然就更深奧。

錢先生還是,由淺入深,一路檢討,如在孔子「不可聞」的「性與天道」到這個層次,又例如孔子「五十而知天命」,當中所具有的意涵,雖然不明顯,卻用其他諸子之說而推演而出各種幽微的玄理,如當中就可以講出有自然與人文、甚至動靜、體用的道理。如:

子貢言:「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文章即人文,性與天道即自然。是孔子只言文,不及然。但孔子又言五十知天命,此即人文之本於自然,惟孔子少言之而已。濂溪主靜立人極之旨,則孔子已先千年而揭視之矣。

孔子五十而知天命,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是先以無處之用,即此,而貫徹到天地鬼神萬物人生之體。老子喜言,此指天道言。孔子曰:「志於道」,則主人道言。先知天命,乃知此道。繼之以據德、依仁、游藝,則盡在人生實際之有處

天道主動,即莊老道家之自然,只是其自己如此,乃是一無上之自由。此爲人道所不能有。孔子五十知天命,由天轉入人,人終不得不違天。濂溪曰:「主靜立人極。」靜則安分守己,亦即孔子所謂之知天命。又曰:「士希賢,賢希聖,聖希天。」聖人不得即是天,惟爲人類立人極,則不得不知天。

這篇文章甚至陳述魏晉王弼是這麼說其「聖人體無」之義:

獨陽不生,獨陰不生。陽光土壤雨水三者和合,草木始生。此三者之和合處,不具體,無分別,無可指名。故老子稱此曰無,儒家則指名之曰天地。則老子之言無,實即天地和合之大用。用在先,體在後。天地萬物一切之體皆從此道之和即無處之用來。王弼之所謂聖人體無,即此意。

至於體用觀念,錢先生認為,是先有用,才有體,這跟我們所長期了解的體為先才有用,正好是相反解釋。所以多年來這個地方,一直困擾著我,但這也是錢穆先生的聰明,所以我就加以吸收:

體用觀念乃後起,老子初意並不然。老子曰:三十幅共一穀,當其無,有車之用。庭植以爲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關以爲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爲利,無之以爲用。」

中國人言:「天地之大德曰生。」但獨陽不生,獨陰不生。陽光土壤雨水三者和合,草木始生。此三者之和合處,不具體,無分別,無可指名。故老子稱此曰無,儒家則指名之曰天地。則老子之言無,實即天地和合之大用

用在先,體在後。天地萬物一切之體皆從此道之和即無處之用來。王弼之所謂聖人體無,即此意。

此外,還有論先後:

孔孟儒家特提出德性二字,其實德性亦在和合處,亦在無處。無子女,何來有慈。非父母,何來有孝。父母子女和合成家,爲具體之有,孝慈乃其大用。使無孝慈,何以成家。故可謂先有此孝慈之德性,乃始有父母子女之而成其家,乃始當於宇宙大自然之道。

孔子五十而知天命,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是先以無處之用,即此,而貫徹到天地鬼神萬物人生之體。老子喜言,此指天道言。孔子曰:「志於道」,則主人道言。先知天命,乃知此道。繼之以據德、依仁、游藝,則盡在人生實際之有處

尤其帶到周濂溪的〈太極圖說〉,講到無極而太極,太極即無極之後,又講動極生陽,靜極生陰,這一份涉及宇宙論的構成基本元素與學說時,認為朱熹就用理氣來加以繼承,如理不動,氣會動,陰陽即是氣,也就是一種理氣和合論的一元論,而不是對立的二元論。這就是可以當成塔納斯原型辯證歷程當中的分享與參與合一論在中國的一個範例。

但顯然朱熹只是其中的一個範例而已。在中國學術思想淵源流長,各有精彩,各有和與分過程中,有好幾個不同的系統,都談到這樣合為一體的觀念,足以作為補充塔納斯所缺乏之參考。

但是這一篇名字叫「德性」,顯然錢先生就會區別宇宙論跟人生論的不同,並具體說明在人生過程中,所謂的格物,物就是事情,而格就是一種認知,這裡面就成了朱熹〈格物補傳〉非常有名的」那一百二十幾字的真諦。

也指出王陽明卻採取以《大學》這本書為參考,但說的是有別於《大學》他自己的一種「心學」主張,那是他在天泉橋教中所提出的那四句話,但錢先生顯然並不認同陽明這樣的看法,而突顯他贊成朱熹的看法。

陽明天泉橋四句教,謂心爲無善無惡之心,則大學何以言正心?意爲有善有惡之意,則大學何以言誠意?知善知惡爲致知,則致知當另有一套工夫,不得謂之良知。爲善去惡爲格物,則大學言致知在格物,須格物後乃知善惡,何得以爲善去惡爲格物。大學先以明明德親民止於至善爲三綱領。果心是無善無惡之心,即不得謂之爲明德。非先格物,亦無以親民而止於至善何以格物不在三綱領之中,而轉為八條目之首。是則陽明所言,乃於大學本文無一可合,而亦於孟子言有違。較之象山說於先秦儒義乃更遠。

最主要還是他認為,所謂內外、天人,朱熹算是面面俱到,都有兼顧,並且符合他所說孔子《論語》的兩端思維。如:

朱子大學格物補傳言: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一且豁然貫通,則眾物之表裏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達。」或疑其分內心外物而爲二,有向外求知之嫌。其所知,當屬見聞,非德性。乃有象山陽明之說起。但孔子言仁,必兼言智。孔子又言:「有鄙夫來間,必叩其兩端而竭之。」即鄙夫之意而竭其兩端,此即朱子所謂之格物……

朱子又嘗謂象山偏於德性,而己則偏於道問學。實則由其道問學之工夫,而所得於尊德性者,乃亦非象山可比。故象山之說,可通於濂溪明道,以上接孟子。朱子之說,則並可通於橫渠伊川,合周邵張程,上接先秦儒,而更合於孔子《論語》之所言。

換句話說,朱熹的系統繼承面向遠大於王陽明所繼承的過去系統,所以他的含容與能量顯得更為寬廣。錢先生是用這個角度來談這一篇的「德性」,而不只是德,而是德性,這也就涉及到「性」這個字的觀念,如性字來自於自然,來自於天道,孔子的五十而知天命,就是來自於天道,就是他所知道的天道,所以「天生德於予」,也是一種他所知道的天道,所給他的一種德與性。

總之,這篇大體還是不斷在闡述好幾個非常重要,涉及到天道宇宙自然玄理思辨的歷史脈絡中的幾個重要說法與人物。當中反覆出現的,像是動靜、有無,先後,陰陽,乃至體用,最終他認為朱熹都把它包容在一起,並希望於此後還有更大的智慧、更大的心胸、格局的人,能夠善加闡述,這樣朱熹的類型,其實就是孔子與朱子的類型。如言朱子:

茲再進而言之。生命亦從物質中來,凡物質亦同有性。不論有生物無生物,莫不有性。則宇宙大自然,實即一大生命。道家言氣,即主從宇宙大自然中見生命。儒家則重言心,此宇宙大生命即見於心。此心亦即爲宇宙大生命之主。孔子曰:「五十而知天命」,即知此大生命。「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則我心與此大生命乃能合一而無間。天所命在外,心所欲在內。從心所欲不逾矩,則通天人合內外之至,斯即生命之最高境界。合宇宙自然萬物而成爲一生命,其事無所不包,無所不涵,至爲廣大悠久,無時無地,皆此一大生命。極複雜,極變動,而其中有矩。孔子此一矩字,即後代宋明理學家之所謂理。故朱子言氣中必有理,必格物以窮理,此亦所以通天人而合內外。

朱子言性即理,人之德性亦即此理,即此中,非專指物理言。朱子之上承孔孟儒家精意者在此。後人亦需有大智慧,大聰明,大學問,大藝術,乃能承此傳統,而運用得當。此誠人生一大課題,而又無時無地可避免。

朱子又言濂溪太極即是理。濂溪言五行陰陽,陰陽一太極,太極即無極,則陰陽之氣與太極之理實亦一體。朱子理氣論本之。濂溪又言: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朱子則言氣有動,理無動,即謂太極無動,而動靜則仍是一體。朱子之言理氣,實亦即是道。一天人,合內外,自然人文,會歸融通。而有無、動靜、陰陽、先後、諸分別,轉居次要,可不必再辦。體用觀念亦爲之一新。此實中國思想史上一大革新,一大綜合。

蓋朱子易學,既上承濂溪,又兼採康節。至於橫渠二程,又分氣質之性義理之性而爲二,主張變化氣質,朱子言理氣亦於此有所襲。其所窺於宇宙論形上學方面者,乃益爲深卓。

留言

這個網誌中的熱門文章

電影《孔子決戰春秋》的成就--一個偉大之溯源與再現

歷史需要追求「視域融合」:當「中華」遇見「民國」與當「民國」遇見「中華」

宮崎駿的四部紀錄片的感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