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論中國教育學

 


略論中國教育學一169-


「教育」為文化體系中主要一項目,而中西教育即有其大相異處。西方教育重在傳授知識,知識對象重在向外之事物,故必分門別類,互不相通,而又各分割成各階層。故西方學校必有分科分年制,又分小學、中學、大學,均限年畢業。其上尚有研究所,亦限年畢業。獲得博士最高學位,即為學終止。分科則範圍狹小,分年則為時短暫。

要之,現代學校教育乃為青年人傳授知識乃及研究學問之一項共同項目,當僅為中年以後繼續進修作一基礎,並不占人生中「行為」與「學問」兩方面之極重要地位教者必先使學者明得此意,方可無弊。

西方又稱小學為「國民教育」。人生不限為一「國民」,其意義價值,有超乎為一國民之外之上者。備僅以一國民地位,向其政府來爭取人權,此亦為人權之至狹者。又其大學教育分院分系分班授課,內容狹,為時暫,即獲最高學位亦僅為一「專家」,不為一「通人」。故其所教育,最低則使為一國民,最高則成為一專家,皆把人生意義地位約束了。

要之,為一國民,則僅為其所生一國之用;為一專家,則僅為其向外一事一物之用。教170育意義僅為功利。但人生不應僅為功利,此一層實大值商討。

中國教育則在教人學為人。天生人,乃一「自然人」。人類自有理想,乃教人求為一「文化人」、「理想人」。孔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此始為一文化理想人。中國家庭、學校、國家、社會,教人主要皆在此,受教者當終身奉行,此之謂「人生教育」,亦可稱「德性教育」。

孔子又曰:「行有餘力,則以學文。」此始為識字教育,讀書教育,亦可謂是知識教育,但亦只占教育中之一部分。知識乃後天之事,由後天獲得,供人生部分之用;德性乃占人生之全部分,並由先天傳來。故德性教育必求共同普及,知識教育乃可分別授受。

今人競言自由、平等、獨立,惟德性乃自由,又平等,能獨立,知識則無自由、平等、獨立可言。

中國之知識教育必以德性教育為基本,亦以德性教育為歸宿。孔門四科,德行為首;言語乃國際外交,政事如治軍理財,此兩科皆為政治用;最後文學一科,則不必為當世用,致意在歷史典章之傳統上,於後世有大用。是則中國教育非不主用,惟由其各自一己性之所近、志之所向來作貢獻。而四科實以德行為主,雖若分,而實通,未有違於德性而能完成其此下三科之學者。此乃中西教育意義之大相分別處。

故中國人言知識,亦從各人之內在德性上,隨時隨地為實際需要之應用,而分展出各種支流派別來,而不先為知識上作分門別類之規定。亦可謂西方人重其師所授之學,而其師則171為一分門知識之專家;中國則重其師所傳之道,而其師則應為一具有德性之通才。

亞里斯多德從柏拉圖學哲學,求真理,而自有所得,乃曰:「我愛吾師,我尤愛真理。」孟子曰:「乃所願,則學孔子也。」不得謂孟子在學孔子之專門知識,或史學、或哲學、或政治學等,乃在學孔子之為人與為學。其他先秦諸子百家師、弟子相從講學,大體亦然,而孔子、墨子兩人則最為其著者,故儒、墨乃為當時之顯學。

孔子言:「始作俑者,其無後乎!」又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孔子之重人類同情有如此。孔子非分門別類,或科學、或哲學、或文學、或宗教信仰以為教,乃教人以其德性,即其自己所能有之一種情感意境,而為實際人生之主宰所在者

西方之教,乃不重此。如造為銅像,屹立街頭,日曬雨淋,常此暴露,更無遮蔽,以供人之瞻仰,而瞻仰者亦不為此動心。又如耶穌像,必在十字架上,血滴淋漓。豈耶穌之足以感動人心者僅在此?西方之人情冷酷,亦可由此而見。即如近代國際迎賓大典,必鳴大砲行軍禮,則亦無怪國際間之兵爭不息矣。

中國人言禮教、風教,亦可謂之「情意教」。中國傳統之教育精神則正在此。

中國人之為師,其教育與其所著作又當分別論。孔子曰:「有朋自遠方來。」其視來學者乃平等如朋友。又曰:「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則孔子乃以身教,以行教,以己之為人教。其與來學者相處亦親切如家人。又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則其終日相親172又不會過其家人矣。又曰:「回也,視予猶父也,予不得視猶子也。」則師弟子之親,乃亦有踰於父子者。

孔子卒,來學者盧墓心喪三年。故來學者之於其師,自稱門人弟子;其傳師說,乃稱家言。而為師者非著書立說以為教,乃一如家人之日常相處以為教。其相與語亦即日常相處語,而深意存焉。如讀《論語》可知。

《論語》乃孔子弟子記其師說,不僅見孔子之學,乃更見孔子其人。孔子作《春秋》,筆則筆,削則削,游、夏之徒不能贊一辭,則與師弟子之日常講學為異矣。孟子曰:「《春秋》,天子之事也。」則孔子之作《春秋》,亦僅以天子命史官之職任自任,與其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異矣。

故教育乃見師之為人之全,而著作則僅見師之為學之偏,其輕重可見矣。

戰國時,墨子繼起,其弟子乃於墨子講學有著作。道家則不聚徒講學而自有著作。《莊子》〈內篇〉七篇,乃莊子閉門自著為書;〈老子》〈上下篇〉,尤其是精心結撰。此皆著作,非教育。

後世重莊、老道家,乃更重其引退避世,實亦重其人更過於其書與學。荀子亦一儒,亦廣授弟子,但亦自著書,與孔、孟異。中國後世亦不以荀子為一教育家。蓋其主「性惡」,其教育人自亦與孔、孟異,乃偏重教知識,已多分門別類。其弟子如韓非,亦自著書,而與其師荀子已有別。李斯則不達著作,而其助秦為治者,乃與荀子義有大背。故中國後世視荀卿,乃更不如視莊、老。則中國文化傳統重其人更過於重其學,而教育精神亦可於此見矣。

西漢始立太學,博士司其教,雖通諸經,必分經而授。學者受一經,一年即畢業。此因173五經皆講周公、孔子之道,為師者僅導其先路,學者得門而入,可以終身依之,是仍重在教以周公、孔子之為人,與先秦傳統無大相異。

故太學中雖同時有諸博士,而來學者必擇從其一,此即所以親師。「親」乃知「尊」,「尊師」乃所以「重道」。若重知識,則不僅當兼諸經,亦當兼及先秦百家。而西漢之太學生,則仍重博士為師者之所傳道,亦可知。

建及東漢,各地私人講學者群起,然皆一人講授,與太學制度無大相異。鄭玄遍謁全國各地名師,歸而網羅群言,囊括大典,則其時風氣似已偏重學而較輕師。此下乃有經師、人師之別。儒林轉而為經師,則儒道以衰。三國以下,莊、老道家乃代興。然老子言:「絕學無憂。」道家之弊在輕學,乃不尊師,於是又尊印度東來之佛教。

竺道生主「一闡提亦得成佛」,乃同於孟子「人皆可以為堯舜」之義,則仍不失中國重其學乃重其為人之舊傳統。下迄唐代禪宗,不識字,不誦經典,亦得成佛。五祖教六祖,僅舉《金剛經》「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一語。是較西漢太學之僅治一經,其為易簡更甚矣。

唐代太學有《五經正義》,於注外更加疏,於是使學者偏重在文字書本上,而轉輕師教。乃轉使經義不受重視,而至於以詩取士。陳子昂詩:「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建安以來,曹氏父子倡為新文體,除陶淵明等極少幾人外,文中可不見有作者其人,亦無道可傳。陳子昂所深悲,非謂不見有詩,不見有辭賦之文,而其人則非矣。子昂之愴然涕下者在此。

鞥李白、杜甫繼起,乃有唐代之詩。韓、柳繼之,乃有唐代之174文。乃求於詩文中再見有其人。韓愈好古之文、古之道,又言:「若世無孔子,不當在弟子之列。」又以孟子自比,又著〈師說〉,以師道自任。其時惟釋、道始有師,而儒者已無師,即柳宗元亦不敢當。愈又言曰:「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師所傳之道,即為人之道。愈在當時以「關佛」自任,即當時為人之道也。其為古文乃其業,授業即以傳道,而豈徒為一文人而已乎!解惑者,乃解當時信崇釋、道之感,精熟《文選》徒工辭賦之惑。則韓愈之為後世師者,實亦韓愈其人,非僅其文矣

唐代又有書院,家藏有書而可供外人閱覽,非學校,亦無師。

及至北宋,始於書院講學。睢陽書院為之首,而胡瑗之蘇湖講學則尤為後世稱重。胡瑗分書院為經義齋、治事齋。漢代五經已增為九,豈胡瑷一人所盡通?一國之事如曆法、水利,皆須專家,項目繁多,又豈胡暖一人所盡知?而胡瑷獨一人為師,明體達用,綜其大網,令來學者分類群習,而胡瑷為之折衷指導,仍不失孔門四科設教之精神,亦即西漢儒林之所謂「通經致用」。

韓愈有言:「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在中國傳統教育中,師、弟子實如同學。《小戴禮記》言「敬業樂群」,師、弟子共成一群,共治一業,以敬以樂,情意教育之實際生活乃如此。

胡瑗掌教太學,出題曰:「顏子所好何學論。」時程伊川亦在太學受教,胡瑷欣賞其文,拔擢為助教,今此文猶傳。顏子所好何學,正學孔子之所教,即教顏子以為人

周濂溪教二175-程尋孔、顏樂處,正樂此學,亦樂此道,即樂孔、顏之為人。倘有群共學則更樂矣。

顏淵死,孔子與之慟,曰:「天喪予!天喪子!共此學,即共此業,亦即共此情;共此為人,即如共此生命。故顏淵死,而孔子哭之謂「天喪予」也。

鍾子期死,伯牙終身不復鼓琴。中國藝術亦一種人生藝術,即情意藝術,故與中國之傳統教育精神亦相通。

惟教育終亦與藝術有不同,故顏淵、子路死,孔子皆曰「天喪予」,而孔子之教不厭則如故。惟孔子為至聖先師,為中國教育史上最高之師;而顏子為亞聖,為中國教育史上最高一弟子、一學生。

顏淵年過四十即夭,生平僅為一學生。

周濂溪言:「學顏子之所學。」此則猶之教孔子之所教矣。「教」與「學」平等,共一業;「師」與「弟子」亦平等,共一生命。而上下二千五百年來,有一學生、弟子之最高榜樣,為人敬愛不已,如顏淵,則惟中國有之。

舉世其他民族,上下古今,亦曾有學生榜樣如顏淵其人之受百世愛敬乎?

周、張、二程理學家起,亦可謂中國傳統教育大道乃再興。但濂溪、橫渠猶偏用心在著作上。惟二程下達朱子,乃更偏重在教育上。

二程之教,詳載於其弟子之《語錄》。而朱子尤然。其上百弟子所記之《語類》,多至一百三十卷。著作等身,而主要精力所在,乃在其四書與諸經之注釋。但朱子生平,特未有自創一說、自傳一道之著作。乃為中國後代一大儒,又最為一大教育家。

其風直迄元、明、清三代而不衰。

周、張、程、朱之為教,無學校,無課程,無年限,無群眾集合之講會。僅師、弟子三176數人偶聚相談。

惟朱子同時陸象山聚會講學,其風略異。元代蒙古人主,中國士人多在野為師不為臣,書院講學之風乃特盛。

明代承之,王陽明尤為一代大師。其最流傳者,為《傳習錄》一書,則仍是程、朱為教之舊傳統。王學末流,尤喜集會講學,乃成為一種社會教育,跡近釋、道,近似宗教傳播。此可謂乃近象山,為理學家教育一別支。東林書院講學,則為朋友相聚,乃學會,非以前之書院,亦非學校。可謂又一變。

下達清世,書院講學之風依然傳遞不絕。然仍皆是一師掌教,群弟子受學,不立課程,不定年限,仍此一舊傳統。道、咸之際,有曾國藩,家書家訓,乃以書信親教其弟與子,此乃一種家庭教育。曾國藩不以理學名,自居為一古文家。然其為〈聖哲畫像記〉,又有繼姚鼐《古文辭類纂》為《經史百家雜鈔》,則其所治文學之範圍,已顯見為擴大會通,可謂亦中國一大教育家。

其在軍中,幕府兵僚,皆其教育範圍,乃與王陽明主贛政時特相似。

下及清末,朱文琦在粵,俞樾在浙,皆以書院講學,仍屬舊傳統。其及門者,粵有康有為,浙有章炳麟,則以其變法與革命一事一業為教,又特多著作,故此兩人可謂乃當時一思想家,但不得調乃一教育家,已非中國傳統之所謂師,蓋其時風氣已變矣。

新學校興起,則皆承西化來。皆重知識傳授,大學更然。一校之師,不下數百人。師不親,亦不尊,則在校學生自亦不見尊。所尊僅在知識,不在人。人不尊,則轉而尊器物。最近如電腦、如機器人、如核子武器,其見尊則遠在人之上。人之為學,則惟學於器物,而技能乃更尊於知識。此今日之教育風氣則然。

西方「教育學」一名,本屬後起。如希臘時代之柏拉圖、亞里斯多德,雖亦廣招門徒,然其學盡見於其著作,而其著作內則不見有人。此乃西方之哲學家,非教育家。

耶穌自稱為上帝獨生子,以上帝之言為教,非自立言以教。故信其教者,惟當信上帝。除其上十字架外,耶穌其人,即不見其有教。後世教皇教宗,亦惟以耶穌之所言上帝者為教。苟非有教會組織,與梵諦岡建築,則其人之尊嚴,足以主一世之教者又何在?

故中國教育,乃在西方「信仰」與「著作」兩者之外,而即以為師者之親身為教,此乃謂之「師教」。則為師亦難矣。

孟子曰:「人之患,在好為人師。」孟子鼓勵人皆可以為堯、舜,乃戒人以好為人師。故中國後世乃教人以尊師,不教人以為師自尊,其旨義深遠矣。故孔子教不倦,及門者多達七十餘人。孟子弟子後世知名者僅公孫丑、萬章三數人而已。故中國之教育,非人生中一事一業,乃教者學者在其全人生中交融為一之一種生命表現,始得謂之是教育。故在中國有師道,而無教育家之稱。此亦中西雙方文化傳統一大相異處。

西方大學本創始於教會,西方政教分,亦政學分,故大學亦可外於政府而獨立。美國大學校長,其職任在籌募經費。校内所重,則仍在教授。吾國近代學校皆重國立,大學亦然。而宗教在國內終不盛行。學校統治於政府,校長由教育部派任,不曾以政治凌駕於學術之上,此亦是一種政教合,政學合。但不僅與西方相背,乃亦與中國舊傳統中之所謂政教合,政學合者有大相違背處。

中國文化舊傳統,「道統」猶在「政統」之上,即為君亦必尊師。如西漢太學,無校長。博士為師,皆有其客觀規定之資格,非可由政府隨意任命。課程有爭議,皆由博士主之,朝廷卿相可得預會參加意見,如是而已。

今則在大學中,為師者其任命其罷休,皆有法律規定,皆聽命於校長;校長之任命罷休,則聽命於部長;部長又有所聽命。而為師者之地位,則顯居其下。如此則又何復言中國文化傳統「尊師重道」之教育精神之所在乎?

今斟酌中西,配合時代,則在學校制度上,亦當有一番改進。則非抱有中國傳統教育之一番認識與情意者,亦無以勝其任。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則亦惟愴然而涕下矣。

繼此又當別論者,中國乃一氏族社會,農工百業皆世襲。生於此家,父業此,祖亦業此,己之一生亦業此,其子其孫亦同業此,則情在此,意在此,己之生命即在此。故在中國工業中,莫不有生命性之甚深貫注而流露。故其工業皆富藝術性,亦富道德性。

由工而轉商,其事晚起。至戰國而商業始盛。下及漢代,如鹽如鐵,全國所需,大利所在,政府特定鹽鐵政策,使商業不趨於資本主義,而商人則居四民之下。

則全社會百業皆融入一人生大道中,而全社會全人生皆納入於傳統教育化,政治亦不得自外。惟道統乃高出於其上。故可謂中國傳統文化乃一人生之「藝術化」、「道義化」,而最富教育性。故曰「天地君親師」,而中國教育精神,亦於此而更顯。又豈西方教育之所得同類相擬乎?

略論中國教育學二

天地生人,大同而小異。異者在其「身」,同者在其「心」;異者在其「欲」,同者在其「性」。色、聲、嗅、味、食、衣、住、行在身,為欲;孝、悌、忠、信、仁、義、禮、智在心,為性。

欲偏對物,性偏對人。大群人生,如一溪之水,順流而下,其事易;逆流而上,其事難。「縱欲」如下流,「養性」似上流。縱欲則於人異。如飢欲食,但僅飽己腹;寒欲衣,亦惟暖已身,不能通之人人。

養性則於人同,孝、悌則家與家可同,忠、信則鄉與鄉、國與國可同,通天下亦可同。性不從己一人有,亦不在己一人成,必求通於人而見。故縱欲則為「小人」,以其分別專在一身上,其範圍小;養性則為「大人」,以其必在與人和合相處中,可擴至國,擴至天下,擴至後世千萬年,其規模大。

故中國人以下流為小人,上流為君子大人,乃有人之「流品觀」。

「情」則在性與欲之間,故稱性情,亦稱情欲,又稱天性、人情、物欲。欲必向於物,能推己及人,已有飢,知人亦有飢;己有寒,知人亦有寒。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恕道,180即是對人有同情。

消極為「恕」,積極為「忠」,視人之飢溺,如己之飢溺,於是能「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能使一己之欲向上流,乃見人情,乃見天道。天道即本於人之天性。自天性向下流,則有人情,又有物欲。故物欲亦在天性中,但非天性即盡在物欲中。性則公,欲則私,有上、下流之別。

心統性情,故曰心性,又曰心情,但不能曰心欲,只曰欲心。嚴格言之,欲不得謂之心,故中國人又另造一「慾」字。目欲視,耳欲聽,聲色之欲則在耳目,在身,而不在心。

在心者,則僅有視聽之理,有所當視,有所不當視,此在理、在性,亦在心。聲與色則屬物,視聽顧身,又限於己身,故屬欲,無情,亦可謂對物有情,而對人無情,故亦不得謂之心。

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目之視色,青、黃、紅、白、黑皆能視,請儘求視,求青、求黃、求紅、求白、求黑,儘向外求,則内不見情見性,失其理,則如目之盲矣。

馳騁畋獵儘求樂,所樂亦在外,則此心狂妄放肆,盡在物上,亦不見情、見性,見理、見道,如目盲耳聾矣。故孟子曰:「養心莫善於寡欲。」

其實物欲亦最易得,最易足。如飽食暖衣,事並不難。天下總少餓死人、凍死人。而人之求於衣食者,不只在飽暖上。求飽暖,亦可謂之情與性。所求超於飽暖,斯始謂之欲。

人心何以易有欲,此須另講究。不食馬肝,不為不知味。以其求食之易,五味已盡嘗之,乃求一青馬肝。故曰:「飽暖思淫欲。」欲之過,稱為淫。欲求嘗馬肝,即淫欲也。布衣暖,菜根香,讀書之味長。

布衣、菜根即夠溫飽矣,而又暖又香更復何求。

惟讀書之味,則長於衣食之香暖,故中國教人大道,更在教人讀書為學上。

讀書為學,主要在教人把此心放在性情上去。

若仍把此心放在衣食聲色上,則味短且淺矣。

《中庸》言:「人莫不飲食,鮮能知味。」其實此味最佳乃在人情上,不在物欲上,故中國人稱「情味」。中國人言飲食,飲更在食上。喜飲酒,但又多在禮中飲,一酬一酢,皆見人情味。

孔子飲酒無量,不及亂,亂即失禮也。

陶淵明之飲酒,乃在能忘去身外一切欲。身無欲,斯人生益多其情味矣。

故醉猶美於夢,夢中尚有欲,醉中則無欲。人若能醉而不亂,則靜亦何害。

中國人飲酒外,又有飲茶。飲茶亦有兩樂,一則閒居獨飲,亦可忘去一切;一則對客同飲,亦備感情味。只求此心放在一事上,忘去其他一切事,茶亦可,酒亦可,獨飲亦可,對飲聚飲無不可。雅俗共賞,此乃中國人一種大眾化之人文修養。

一心只放在一事上,則此一事亦即如無事,如中國人之飲茶飲酒是矣。如一心只放在好色上,一心只放在好貨上,則又必牽連及其他事上去,此就最大要不得。

中國人又好博弈。如圍棋只求自己活,但須保有兩眼始是活。活的地面大即勝。千變萬化,只此一道,即中國人所稱自得自足之道。

孔子曰:「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孔子所戒在「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人貴能用其心。用在圍棋上,與人無他爭,只爭自得自足,較近道,故曰猶勝於無所用心也。

但今人又每好舉行圍棋名人賽等,則亦如其他運動會比賽,爭取冠軍,求名求利,其所用心,則亦不如其已矣。

至如用心於好色、好貨上,則更在其下,無足論。

象棋較圍棋為簡單,而轉見為複雜。共分將、相、士、車、馬、砲、兵七種,每一種必有其應守之職,應行之道。將為主,位最尊,若最無能。相與士位次之,於將為最親,亦較無能,其所行之道亦各有限。此三者只守於內,不得攻於外。車、馬、砲位又次,始向外,他進能退,而其道各不同。兵之位最下,最居前,亦最居多數,乃有進無退。

中國社會組織,各色才能,象棋中七品可作其代表。故象棋亦不啻教人以立身處世之道。可見中國雖一小藝,亦實教育意義。惟象棋則必置對方於死地,而圍棋則惟求自活,其品格乃較高。

近世有麻將牌,則流為賭博,宜不足道。然四人一桌,只求自己十三張牌和,即算勝,略與圍棋相似。以人生原理論,每一人只求內部生活和,已立於不敗之地。此乃中國文化傳統最高教訓,而賭博之道亦無違此準則,此誠大值體會也。

中國教育主要在教人如何好好做一人。而尤要在教其「心」,從「性情」方面做起。男女老幼同此心,同此性情,同樣要做一人,亦有其同樣要到達之境地。故中國教育最要者,乃為社會教育。

小而家庭教育,大而國家教育,亦同屬社會教育之一部分。而學校教育則稍異。家庭、國家、社會教育,主要在性情上;學校教育則在教其性情外,又需教其各人之才智。

中國人所謂小學,主要在家庭、社會。大學則在國家,在學校。私塾乃小學階段,書院則為大學階段。此又與近代教育源自西方者大異。亦可謂小學乃屬一種「自然教育」,天地君親皆師也。大學則是「人文教育」,必當別有師。即君親亦當受教,亦當有師。

深一層言之,可謂天地之教亦在師。中國人言尊師重道。天地亦有道,但無師,則其道無以明,亦何由尊?〈中庸〉言:「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中和」即是道,亦即是人之性情。師教立,人之性情達於中和,而天地始得其位,萬物始有其育。

使人之性情失其中和,則不僅萬物失其育,即天地亦失其位矣。此非天地萬物位育之道亦符師教乎?

張橫渠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亦此意。然而天地萬物之與人群,之與人群中之聖賢之足為人師者,則相互和通會合,仍屬一體。故聖賢大師之為教,亦本於天地萬物人群以為教。

中國人所謂「通天人,合內外」,亦可謂即是「自然」與「人文」之會合。此則中國文化最高深意之所在。孟子曰:「堯、舜,性之也。」又曰:「湯、武,反之也。」堯、舜為先聖,為「自然之聖」,本於天命之性以為聖;湯、武為後聖,為「人文之聖」,就於先聖之所表現而反之己之心性而自得,乃有以繼之。

堯、舜性之,乃有所「立」;湯、武反之,乃有所「達」。人文日進,乃立而進於達,則「反之」亦同於「性之」。

而湯、武之所達,實即堯、舜之所達。自然與人文一貫相承有如此。

〈中庸〉言:「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調教。」「率性」即堯、舜之「性之」,「修道」則湯、武之「反之」。

孔子之為至聖先師,而曰:「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又曰:「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是孔子三十而能立,七十而達之至矣。

孔子又曰:「我學不厭而教不倦也。」孔子之學,即孔子之反之,故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故孔子乃為人文之師之尤至者,其門人稱之曰:「賢於堯、舜遠矣。」是中國古人重視人文師,尤過於自然師。孟子曰「人皆可以為堯、舜」,但不曰「皆可以為孔子」,是人文之更進於自然。亦可謂聖人更過於天地。蓋天地亦僅為自然師,不得為人文師。為人文師者,必待於人中之「聖」。

《中庸》又言:「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天地生人亦猶水之下流,人而希聖,聖而希天,則猶溯流而上,以求達其源。故性則人人具有,而教則非聖莫屬。

中國人重學,更過於重教,「禮有來學,無往教」是也。孔子無常師,又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則人盡吾師矣。孔子下學而上達,其所下學皆學於眾,無常師;其所上達,乃人不知而不慍。

故可謂孔子乃受當時之社會教育。其實孔子以下,亦無不然。惟周公與武王,其父文王,則兄弟皆以其父大聖為師,可謂乃即家庭教育,而亦已是大學教育。周公不為王,孔子慕周公,乃求不居王位而亦以修道明教,故孔子遂為至聖先師。

孔子之教其子伯魚則曰:「學詩乎?」「學禮乎?」學詩學禮,即為人之學。「詩」與「禮」定於周公,乃王者之教,但亦即當時之社會教育,即小學,即大學矣。孔子以小學之道教其子,能自立志,自向上達,則大學之道亦即在是矣。

捨小學,又烏得有所謂大學?師之為教則如鐘,大叩則大鳴,小叩則小鳴。叩有大小,鳴斯隨之。不叩而鳴,此為不得已。

孟子語曹交曰:「子歸而求之有餘師。」能求之詩,求之禮,又能反而求之己之心、己之性情,自能尋向上去,自能好好為一人。

而大學之道則又不盡於此,故孟子曰:「乃所願,則學孔子也。」如此乃始為大人之學。

後世學孔子,尤必學顏子。濂溪《通書》所謂「學顏子之所學」是矣。孟子常在教,顏子則始終於學。中國人從來皆稱「學者」,能學斯為至上矣,而不以師自居。惟唐代之韓愈作〈師說〉,乃以師道自居。在愈之當時,亦有其不得已。但曰:「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則其旨深遠矣。

今之俗則大變,自小學至大學,年未三十即已畢業。是孔子而立之年,而今人則學業已畢矣。自此乃為人師,直至六七十,又必依法退休。實則亦可謂僅有教業,而無學業。

其人不當稱學者,當稱教者。能於教者中得一學者,則成為一不尋常之事。

教又限其年歲,不許其教不倦。蓋今世之教,則亦僅為謀生之一職業耳。

不知中國古人惟有學業,無教業,終其身惟有一大事業斯曰「學」,而謀生有所不顧。孔子曰:「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

近代學校又如一百貨商店,分院、分系、分科,教師數百人,各以所能為教,一俟來學者之選課。故每一學者可得師數十人,而每一師則僅教來學者所需之一部分。蓋近代之學重在求知,知必向外求。如治生物學,或求之蠅,或求之蟻。為師者則或知蠅,或知蟻,以待學者之求。此非一百貨商店為何?

中國之學則重在學做一人,為師者即其所學之典型與榜樣,學者即學其師之為人為學,而知識則僅為學之一部分而已。孔子曰:「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丘也。」是孔子之所以與人,即孔子生平為人為學之全,而豈一項專門知識之謂乎?

今大學課程中又特設「教育學」一門,人之無學,乃專以教人為學。中西文化傳統其意義之大相違異,亦即此而見矣。然則中國傳統之所謂學與教,豈不有近於西方之宗教?是又不同。宗教重在教人以信仰,非教人以學,此又與孔子之學不厭、教不倦不同

故中國之學與教,既非宗教,又非為謀生之職業。而與人之為人,即人生之全部,又得密切相配合。此則又中國社會之特異於西方社會處。

今社會變,斯則教育學之傳統又不得不隨而變。學僅以求知,教僅以謀生,但不能有如西方之宗教。宗教乃在西方社會中特補其所缺。牽一髮動全身,求變求新,當前之中國社會又豈可於西方之宗教獨無求!

《中庸》又言:「尊德性而道問學。」若如本篇上文所分析,則「尊德性」實乃一種群眾教育,即家庭教育、社會教育,實亦即小學;「道問學」乃始是大人之大學,然大學必栽根於小學,以成全其開花結果之終極目標。

孔子之教,其主要亦終於教人以為人之學而止。而人則有「小人」、「大人」之別,學亦有「小學」、「大學」之別。故〈大學〉言:「自天子以至於庶人,一是皆以修身為本。」而天子則應是一大人,其學不止於修身,必上達於治國,平天下

而〈大學〉八條目則以格物、致知為先,格物、致知即道問學。則求知之學,又為中國《大學》中主要一條目。在其本末先後之間,與其一貫會通之處,意之誠待於知之致,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而後始得豁然貫通。知之致而後意誠而心正,故格物、致知乃亦為大人之學。豈不仍待於學,而教則僅以發其志,引其端而止。

故孔子曰:「不憤不啟,不悱不發。」此因治、平大道仍是一種性情之學。憤與悱,而其志始立,乃可從事於所謂學,又豈得人人而謂之能立志好學乎!

今人則又謂孔子生兩千五百年前,烏得預知兩千五百年後事而教我。不知孔子亦僅教其及門七十子而已。孔子曰:「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孔子非自任於教後生,今之後生志不立,不好學,不憤不悱。使孔子又重生於今世,亦惟不知其所以教,而默爾以息耳。於孔子又何尤!。


略論中國教育學三


中國人言「明體達用」,「明體」近靜一邊,「達用」近動一邊,但動靜一體,體用一源。苟無體,何來用?苟有用,即見體。體屬內,乃和合性;用屬外,乃分別性。

中國人偏重明體,西方人偏重達用。用必隨時、隨地、隨事、隨物而變,故用於希臘,不適用於羅馬,而羅馬人必自創新用。中古時期以及歐洲現代國家皆然。當前美、蘇對立,仍當別創新用。故全部歐洲史,不易見其會通和合之一體

中國人則不然。中國與中國人,古謂之諸夏,乃會通和合成為一體。堯、舜禪讓,湯、武征誅,此皆中國人之建成此一中國之大用所在。中國古人會通和合,明其為一體。

武王伐紂,伯夷、叔齊叩馬而該,恥食周粟,餓死首陽之山,中國古人又會通和合之,而認其為一體。

此下秦、漢郡縣制與唐、處、三代之封建制,顯有分別,而中國人仍會通和合為一體。

漢、唐、宋、明,朝代不同,甚至五胡、南北朝、遼、金、西夏,以至蒙古、滿清入主,中國之為中國,中國人之為中國人,古今五千年間,仍能會通和合以為一體。

經、史、子、集,歷代著書,論道講學,皆屬一體。此可謂之明體之學,明其體而達之用。

其分別處,在中國人觀念中,認屬次要。

一切人事作為,必歸本之於「心性」。心性乃其體,一切作為乃其用。而「心性」又分體用,「性」屬體,「心」屬用。故中國人論心,必求其體,是即性。

性乃天賦,一和合。心附於身,乃一分別。

心之同然始見性,故心之會通和合乃為性。中國人又謂萬物亦各有性,亦會通和合於天。惟心則為人類所獨有,故曰「人為萬物之靈」、「明心而見性」,則人而上通於天。此之謂「通天人,合內外」。

「用」較具體,易見;「體」則抽象,難知。孔子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則知與不知,亦會通和合,知其不知,斯為知矣。天不易知,中國人不強不知以為知。

西方宗教、科學之言天,豈得謂之誠知天?

顏淵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一步一趨,孔子之行與用,其事易知。所立卓爾者,乃孔子大聖之體,惟顏淵知其不易知不易從,斯顏淵乃為孔門弟子中知之最高者,是即孔子謂「不知為不知」之知也。

中國人每連言「道德」。「道」屬用,見於外,尚易知;「德」屬體,存於內,不易知。孔子曰:「天生德於予。」此即其所立卓爾者。

孔門弟子日常接觸孔子之言行,即孔子之道。能接觸孔子內存之德者,顏子其庶幾矣。

中國人之教,則重在教其所不知。如堯、舜禪讓,湘、武征談,皆有事功,有用可見。伯夷、叔齊之事功則不可見,乃若其無用,而其德則與堯、舜、渴、武同。

孔子曰:伯夷、叔齊,古之仁人也,「求仁而得仁」。斯言其體,亦伯夷、叔齊之所立卓爾者。叔孫豹分立德、立功、立言為三不朽,功與言皆具體,皆有用而易見;德則抽象,乃至無用可見,然有大用,更超於功與言之上。

抑且德存於內,轉易得;功與言見於外,非可常有。中國人之教育宗旨與其教育精神,其主要乃在此「德」字上。

孔子又言,殷有三仁焉:「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干諫而死。」是孔子贊殷周之際仁者五,伯夷、叔齊與殷之三仁,言行各不同,各無大作用,皆無救於殷之亡。中國人所重,亦可於此五仁而見矣。

西方人重「知」,皆求其有用;中國人重「德」,乃為人之體,而未必有可見之用。孔子言仁必兼知,或兼及禮。知與禮皆有其用,而孔子言之,則皆在仁之下。

又孔門四子言志,子路、冉有、公西華皆志在用,獨曾點無用世之志,子曰:「吾與點也。」後世類是者多矣。故中國人之教育宗旨、教育精神,主要乃為一「全人」教育,首在培養其內心之德。持其有德,則其對人群自必有其貢獻與作用。

天地生人,本不為供他人之用,供人之用者當為物。但人之為用與物之為用大不同。物之為用,在其機能;人之為用,則在其德性。近代如電腦、機器人之類,論其機能之用,則遠甚於人矣,但無德性可言。其創造各種機械者,亦惟尚才智,不本德性。人類苟無德性,則缺了最大一部分之用,而且並有害。

此乃今一時代之風氣,儘自後一時代人視之,又不知當作何評價。中國人言「經師不如人師」、「言教不如身教」。今人又謂西方教育重啟發式,中國教育重填鴨式。以上引二語證之,這也可以說是適得其反了。只不過一昧崇拜西化,以比所知,強無所不知,則非天涯不可,而更和啟發可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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