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電影百選背後的基本人文思想

 



前言

我的電影百選選單,經過一年的時間,最終還是要告一個段落。在當今文化多元時代,這份選單不正是代表著某一種的文化偏見嗎?如選單比例上大部分是美式電影(不,應該說中西並列),不是嗎我雖然自己知道,這是我的限度,故也不去迴避。

所以既然做完了這個選單,還是要把「我」在這個電影選單裏頭背後,所認為那些「偉大」導演們所想透過其對電影技術之把握,所真正表達的各種可以「包含」(西方)美式與「超越」美式更普遍及於人道精神的文化與教育觀念來加以陳述。

首先,我先引用孔子教學生讀《詩》的一段話,如果把「詩」改成「現代電影」,則孔子的話,錢穆先生的注文,還是我想到對電影這門極其偉大的發明所對人的啟蒙與教育的最好讚美:

17-9子曰:「小子何莫學夫(ㄈㄨˊ)《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ㄦ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ㄕˋ)於鳥獸草木之名。」

小子  呼門弟子而告之。

可以興,可以觀  《詩》尚比興,即就眼前事物指點陳述,而引譬連類,可以激發人之志趣,感動人之情意,故曰可以觀,可以興。興者興起,即激發感動義。蓋學於《詩》,則知觀於天地萬物,閭巷瑣細,莫非可以興起人之高尚情志。

可以群,可以怨 《詩》之教,溫柔敦厚,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故學於《詩》,通可以群,窮可以怨。事父事君,最群道之大者。忠臣孝子有時不能無怨,惟學於《詩》者可以怨,雖怨而不失其性情之正。

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  《詩》尚比興,多就眼前事物,比類而相通,感發而興起。故學於《詩》,對天地間鳥獸草木之名能多熟識,此小言之。若大言之,則俯仰之間,萬物一體,鳶飛魚躍,道無不在,可以漸躋於化境,豈止多識其名而已。孔子教人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者,乃所以廣大其心,導達其仁。《詩》教本於性情,不徒務於多識。

其次,我認為電影帶給人的「最深」自我教育(比興觀群怨更深),我還是回到孔子的話,那就是「自盡己心,反求諸己」,這是孔子最基本的人生自我要求與修養。

孔子還勉勵人要能夠有「忠恕」的修養(甚至是曾子所說「夫子之道,忠恕而已」)。所謂「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這是一種普遍的、共通的人道理念。是對人之所為人的普遍肯定。也是極其明白簡單易懂,但卻也是極為艱難的實踐歷程。我認為這也是所謂「好的電影」(所謂第八綜合藝術)帶給廣大世人最好的人文修養的教育方式。

但正如錢先生所說,或亦如好的電影,孔子自述為學,極平實,又極高遠,學者恐不易遽明。能在心中常存此一境,而沉潛反覆於《論語》之全書,庶乎有一日可望見其有所卓然之處。

我認為,這對電影這門艱深的藝術,也是一樣的道理。因為電影人人愛看,但就其深奧處,也極其艱難,需要沉潛反覆再三,才能把握其中的奧妙。

綜合上述兩點,一言以蔽之,此即孔子所謂的仁政、德化與禮治。或電影是一種極佳的自我教育與社會教育,並且都是透過不斷地學習與教導,循次漸進,由自己慢慢擴大普及更大的人群,如電影已經是影響世界最強大的媒介,一部電影甚至擁有極其廣大的觀眾。如諾蘭2023年的《歐本海默》,或宮崎駿的《少年與蒼鷲》。

但電影為什麼會是如此掀動人心?尤其我認為這是一種結合自然與人文,從人心、人道中所發出極其優美的藝術性的德化教育。以下就說的更深一點,但還說引錢穆先生言孔子以比類而相通,感發而興起「電影」(這門不斷演進與集體創作之藝術)為例:

孟子曰:「堯、舜,性之也。」又曰:「湯、武,反之也。」堯、舜為先聖,為「自然之聖」,本於天命之性以為聖;湯、武為後聖,為「人文之聖」,就於先聖之所表現而反之己之心性而自得,乃有以繼之。

堯、舜性之,乃有所「立」;湯、武反之,乃有所「達」。人文日進,乃立而進於達,則「反之」亦同於「性之」。

而湯、武之所達,實即堯、舜之所達。自然與人文一貫相承有如此。

〈中庸〉言:「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調教。」「率性」即堯、舜之「性之」,「修道」則湯、武之「反之」。

孔子之為至聖先師,而曰:「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又曰:「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是孔子三十而能立,七十而達之至矣。

孔子又曰:「我學不厭而教不倦也。」孔子之學,即孔子之反之,故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故孔子乃為人文之師之尤至者,其門人稱之曰:「賢於堯、舜遠矣。」是中國古人重視人文師,尤過於自然師。孟子曰「人皆可以為堯、舜」,但不曰「皆可以為孔子」,是人文之更進於自然。亦可謂聖人更過於天地。蓋天地亦僅為自然師,不得為人文師。為人文師者,必待於人中之「聖」。

《中庸》又言:「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天地生人亦猶水之下流,人而希聖,聖而希天,則猶溯流而上,以求達其源。故性則人人具有,而教則非聖莫屬。

中國人重學,更過於重教,「禮有來學,無往教」是也。孔子無常師,又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則人盡吾師矣。孔子下學而上達,其所下學皆學於眾,無常師;其所上達,乃人不知而不慍。

故可謂孔子乃受當時之社會教育。其實孔子以下,亦無不然。惟周公與武王,其父文王,則兄弟皆以其父大聖為師,可謂乃即家庭教育,而亦已是大學教育。周公不為王,孔子慕周公,乃求不居王位而亦以修道明教,故孔子遂為至聖先師。

而其「修道明教」之極致,與孔子乃為「人文之師之尤至者」(「性之」與「反之」兼備),我認為,則是出現在孔子「六十而耳順」錢先生的偉大注文中:

學至於知天命,則遠近正反,古今順逆,所見皆道,皆在天命中。將更忠於自盡,將益恕於待物。於己重在知其所當然,於人重在明其所以然。明其所以然則耳順,一切不感其有所違逆,於是而可以施教,可以為治,可以立己而立人,達己而達人。然則天命之終極,豈非仍是此道之大行?故人道之端,要在能反求諸己。忠恕之極,即是明誠之極,天人一貫,而弘道則在己。

對錢穆先生而言,也是對我而言,上述(電影表達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與可以幫助自我反省乃至蘊含最深奧的忠恕之極、與天人一貫的在己之仁)是一個普遍可以擴及到所有人類,與不同文化當中共通並且最可以被接受的最基礎性的文化教育觀點。

即便在今天出現各種多元文化議題當中蘊含著許多的衝突,甚至越演越烈,但我不得不承認,錢先生所提出孔子興於詩、自盡己心,反求諸己與忠恕之極,所對人在己的普遍自我要求,與對他人的同情、理解、包容,所建立的一種廣大普遍的藝術教育與德化教育,對電影也是一樣,是令我衷心感佩的,並充滿著希望。

這裡不如再引用錢先生自己的話:

今人競言自由、平等、獨立,惟德性乃自由,又平等,能獨立,知識則無自由、平等、獨立可言。中國之知識教育必以德性教育為基本,亦以德性教育為歸宿。孔門四科,德行為首;言語乃國際外交,政事如治軍理財,此兩科皆為政治用;最後文學一科,則不必為當世用,致意在歷史典章之傳統上,於後世有大用。是則中國教育非不主用,惟由其各自一己性之所近、志之所向來作貢獻。而四科實以德行為主,雖若分,而實通,未有違於德性而能完成其此下三科之學者。此乃中西教育意義之大相分別處。

故中國人言知識,亦從各人之內在德性上,隨時隨地為實際需要之應用,而分展出各種支流派別來,而不先為知識上作分門別類之規定。亦可謂西方人重其師所授之學,而其師則為一分門知識之專家;中國則重其師所傳之道,而其師則應為一具有德性之通才。(171)

我認為!事實已經證明,「電影」既屬專業之學,其實更是需要具備德性之通才。故上述之所以引錢穆先生對孔子思想之闡發,並也可以說是我「多年來」對電影這門美學與藝術之所以存在的功能看法,希望這並不是基於一種「護教」的觀念,也不是陷入一種「門戶之見」,或者又是再現「華夷之辨」的優劣問題。

例如即便是在「蠻貊」之邦,孔子還是提出了一種普世的德性觀點曰:「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雖州里行乎哉?來勉勵弟子中個性「好大」的子張。試問,這不就是一個最好的文化學或人類學的心態嗎?今天原住民的問題不正是起源於此之「言不忠信,行不篤敬」的傲慢與欺凌嗎?

再回到現實的世界,我們所看到的是近代五百年現代化強大的文明所擴及到世界其他地區所帶來的各種的殖民主義。就在我們自己的歷史當中,如中國現代史就是由各國列強所加諸在我們身上的侵略與屠殺,乃至後來嚴重的國共內戰所種下來的問題,也波及到了在臺灣所發生的那一段228與白色恐怖,乃至於對於有大量的原住民不斷遷徙他們的家園,為現代文明從事各種廉價的勞力等等。

故即使這一段小小的歷史,就可以推而廣之到全世界。

所以我們今天所謂的中國文化,或者是漢人的文化,或美式文明、或那些潛在具有中心主義文明心態者,到底有多少是不自覺流露了各種偏見傲慢的態度,我們豈能不時時地反求諸己?而電影不是都在反省各種權力的傲慢嗎?

根據錢穆先生的觀點,我們發現他是這樣不斷反覆回到孔子兼備教育與文化的德性與通識的觀點,來看待今天的多元文化的世界衝突,那是一種有容乃大,努力化解衝突,尋求和平解決之道,運用人類最高明的智慧,去找到共同互利、共同平等、共同富裕、共同安全、共同提升的文明的「超越」方案。

如當今世界有嚴重的基督教文明與回教文明的衝突,有俄國與西歐國家的緊張關係,印度也有與巴基斯坦的歷史糾結,以色列與巴勒斯坦的衝突,以及南北韓、海峽兩岸的最終解決方案,這些現實上非常困難的棘手問題。作為電影人豈能沒有發現與自覺?

想想諾蘭2023年的《歐本海默》與宮崎駿的《少年與蒼鷲》不都在反省這個時代?

試想,包涵電影,與當今的各種學術,豈不更需要有一個極為高明與博厚的文化教育的理念來做背後的基礎,除非我們要讓這個情勢越演越烈,甚至最後引發更多的災難與毁滅,否則試問,目前有誰能夠自信掌握,這種在多元文化衝突難解的當今世界,有一個背後可以提供大家共同追求平等對待,與相互包容、相互尊重,乃至共同繁榮、富裕,這樣的一種如孔子所倡導的歷史文明的理念?

那就是把「仁」這一套既是獨特又是普遍人心之所欲的上述孔子人文精神,不斷加以掌握,並內化為一種自身文明所代表的最高自我期許,並且還把握機會去加以實現。試問,當今世界是否還有這樣可以比極泰來的文明,可以扭轉當前危機的時代

以上,是今天我所讀錢穆先生晚年《現代中國學術論衡》之〈略論中國教育〉三個單元後的感想之一,並想到電影(可以興、觀、群、怨、又透過技巧比類而相通,感發而興起)之發明,與大行其道,難道不是最好的教育方式嗎?

但電影還是有優劣之別,正所謂「別裁偽體親風雅,轉益多師是汝師。」正是還要歷經一番孔子所言不斷多方學習的過程,才能知道何謂偽體? 何又為風雅?此皆須要一番涵養與雅緻之鑑別、別裁與品味之學。

最後,這篇部落格會這樣的寫法,其實其來有自。回想最早在建國教【電影美學人生哲學】的課程時候,其實背後就是用這種觀念在推動者。昨天很意外讀錢穆先生「論中國教育」這個單元,於是就巧妙地再把這兩者加以編織在一起。也許這也是對錢穆先生對孔學的另一種應用吧。

而回顧我自己寫過幾篇電影的論文,不管是小津、還是侯孝賢、還是陳凱歌、還是德勒茲還是李安,最終都是走上這樣一條孔子式的人文主義道路。

這也是對孫大川先生演講的回應。他走上他的原住民的自覺道路,那是他的血緣與使命。每個族群都有他們各自的天命呼喚。這個世界的文化工作者本來就該竭盡所能闡述其文化當中最獨特也普世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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