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鬱是中國人的宗教》第一章〈憂鬱是中國人的宗教〉第六節到第十節


 

二○二三年四月二十二日星期六早上,趁九點上課前,在八點左右,把《憂鬱中國人的宗教》第一章從第六節朗讀到第十節結束。

今天(二○二三年四月二十四日星期一)早上至中午把《憂鬱中國人的宗教》第一章從第六節到第十節共六千三百餘字給校正一次。


第一章 第六節  27-30

從一個超絕物去推論所有,絕不是中國哲學的本色,同樣的,任何現象或現實世界中,個別事物的探索和追求,更非中國哲學之所好。反之,中國哲學的根本要領,卻剛好在二極之間,尋求一個完全屬於人自體的處理此二極事物中的最大完善之可能基礎。即一種完全屬於人本身的存在性的完成,亦即一種完全屬於人本身的存心、觀念、或原型之確立。甚至與我們直接可以稱這種存心的人,為一原型之人,因為他不但是一切因人而有之物的可能者,同時他也是一切因人而有之物的真正基礎。但是實際上,在許多的情形中,人對於中國哲學的態度並非如此,因為不知有多少人,在稍讀過五點中國哲學之後,便以為獲得了一個超絕物的依憑,另外又不知有多少人,把閱讀中國古典哲學的所得,直接應用於現實生活之中,並為其規範。

當然所有這一切的事物,均無可厚非。但到底這並不是一種以哲學看哲學的本色。甚至更非中國古典哲學的本色。因為所謂超絕或現實、現象,實際上絕非人可真盡之事物,反之,哲學之所求,往往就在對此二極,所完成的最完善的了解的基礎。或就是這二極變易系統中的最為迫切的處理與可能。中國之古典哲學亦然,一不在超絕,二不在實用,而在於面對一切可能中的人自體的基礎奠定。同時中國古典哲學中所謂的變易、自然、或道德,無一不是在此一基礎上,一一導出的。

總之,哲學絕非有文字而得其究竟之物。書上言乾坤天地,未必就可以以乾坤天地視之,變易亦然。我們試想看,天地若不以變易,又如何而呈現?同樣的,變易若不藉著天地,又如何言之?但是人就此就真正可以窮天地與變易了嗎?還是說永遠只有天地之名,並且永遠只能得一部分的變易之真實呢?頁27-28

同樣的,哲學本身的存在,亦復如此。如果說,根本沒有一個存在性的人的基礎可言,又有何形式或言論上的天地變易可言呢?但每逢當我們一旦真正言及天地變易之事實,又何嘗不在於人的存在以外的呢?凡此種種,一切只要是屬於真正哲學之類的事物,它絕非任何文字可了。而這種情形,若對於中國哲學來說,尤其如此。因為中國古典的哲學家,知道的非常清楚,一切訴諸於文字或形容的,與其終極上,沒有不遭遇矛盾的。甚至這種情形,和康德的二律背反,或近代數學或邏輯上,所遭遇的自體性的矛盾,並沒有什麼本質上的不同28

但所有這些矛盾,既然通通來自於文字或形式的終極性的探討,那麼毫無疑問的,所有這些矛盾,我們自然也沒有任何方法,可以在文字或形式中獲得任何真實的解決。相反地,如與哲學看哲學,其唯一的方法,就在於超出與文字或形式以外,而訴諸於一切文字或形式得以發生的人自體的存在上。也許從表面上看起來,像這種將一切矛盾訴諸語言文字與自體存在的方式,有一些怪異。其所以如此,大概都是由於我們能強烈的以知識或形式看一切的緣故罷了。相反地,將知識的終極性的矛盾,訴諸於人自體性的解決,其實也不是由於一種不得已的處置,他卻毋寧是導源與一切文字、形式或知識,其所必具之人的存在性先在的基礎上的換句話說一切屬於知識之矛盾,之所以訴諸於人自體的存在上,其實就是一種存在性的一切知識基礎的回歸28-29

這也就是說,文字、形式或知識,只在於提出問題,描述問題,而不是解決。而對於人所提出問題的真正解決,往往並不是由形式的無限延展,而有所成功的反之,它勿寧在於一個發生性存在基礎的回歸上。或者我們也可以這麼說,假如說知識的存在,永遠只有更詳細的描述或描述之擴大,而不是對於任何存在性問題的解決,那麼當我們說,知識的唯一可獲得解決的可能者,在於人的自體性存在基礎的回歸上,其實這也並不是說,知識業已按照知識的方法,得以全然解決了,反之,所謂人的自體性存在基礎的回歸,正包含了三種極特殊而又重要的意義:

一、可以達成一個使知識做無限擴大的內容的可能。

二、並藉此內涵性的無限可能,免除任何以知識是解決知識的形式的執著。

三、讓人真正了解的知識的無限性,避免除了以知識解決知識的執著時,人才能夠以此內容性無限基礎的回歸上,發現解決一切知識之具有充分後設性質,並超越形式知識的美學、道德或宗教事物的可能。(29-30)

第七節

總之,在人類的存在中,絕沒有純知識之解決這回事存在著,甚至在存科學的領域中還是一樣。反之,假如人要想尋求一種超越知識或形式的存在性的解決,其實這就是一種包容,一種內涵,或一種無限性的美學心靈的回歸。這是人類存在中唯一超知識的可能,同時也是人類存在的存在性的真正開始。30

很顯然的,儘管說遠古時代的中國哲學的心靈,並不曾注意於任何現代分析性的事物,但無論如何,他對於這種形式分析性的原理知之甚詳,此亦所以古典的中國哲學,要超出於一切文字、形式或知識,而將一切人所遭遇之問題,訴諸於人性道德的跟本論旨上的原因。此亦無他,即求諸作為一切形式的真正存在性後設的基礎而已。也就是人自體,也就是人之天,或易之道德。甚至當中國人講到中和、中道、或中庸的事物時,其所為中,並非一個形式之超越物,反之,其所指,即超越與形式的人自體的存在,或即一呈現一人自體實質存在之無限包容性的心懷(30-31)

由此可知,當中國古典哲學與其中心題旨上,必然訴諸於了人自體存在的道德意圖上時,他不但超越與一般性的形式知識,而成就其存在性的後設基礎,同時他也超越與任何絕對性的超越知識,而成為其存在性的後設基礎。這樣不但說明了中國古典哲學,在遠古就形成了非宗教、非科學的哲學系統,同時也說明了中國古典哲學所特有的形上創造性的美學特質,也就是作為一切人的所有物的真正的後設基礎。於是在這種情形中,不但一切屬於絕對或個物的獨斷知識,都已消失無蹤,甚至那一切遠古偉大的哲學心理,開始以一種深不可測的無限或空無而共存的心懷,面對他所遭遇的一切事物,並從事與形上原創性的美學抉擇,於是我們說,這根本是中國古典中哲學中,所特有的純粹的人文主義,於此純粹的人文主義中,所必有的形上美學的大憂鬱心懷的完成。但真正的憂鬱,如果在與人天之間,並通過了一切可能的最大變易的層次,那麼實際上,人於此真正所獲得的,並非像一般所想像的,他只是一種單純的憂鬱的情愫,反之,一種真正屬於人天之間的憂鬱,其實就是一種無所邊際的大沉默之心懷。或者於此我們在用一種古典的名詞來形容他,他就是一種大寧靜的心懷。而此一大寧靜的心懷,其所以為寧靜,就是因為他業已獲得了一個無盡深遠,而具有了人類遭遇最大可能之心懷的緣故。(31)

於是人就在這種不止、深遠與最大可能的心懷中,他所真正要處理的事物,早已不再是任何個別事物之撞擊中,關係的面對了,反之,而是一切具有普遍本質新事物的面對,這就是人性、人自體、命運、生命、或形上性純思考與純經驗的事物。甚至於此我們也可以用一句典型的中國古典哲學的語詞來說明此事,即自小我到大我的世界。而所謂真正的大我,其實就是一種本質性的世界。它可以有兩種不同的型態:一種是人天之間的大我,即天,即人之天,或盡己之天。一種是人人,及宗教或政治,但在中國古典哲學中,天和民的存在,在本質上並沒有什麼不同。因為人無知於天,即無知與人。無知於人,亦必無知於人人。是人與人之間,根本就以天而相通。但天之物,在人並非可盡知盡解之超絕物,反之,人之天,或天之人,以盡己而有。那麼於此我們就要問,到底怎麼樣才是中國古典哲學中,以深遠之憂鬱的心懷,所完成的盡己之領域呢?於此我們也可以用一句最普通的語句,而將其全部的內涵,直接了當地表示出來,那就是:31-32

當人一旦至於生死不計的程度了,那麼一切屬於人類生命中,真正理想的事物,都必以一種美學大幻想的可能,通通予以真實地呈現出來。32

其實一切屬於中國古典哲學中的真正理想的事物,如天下、德治、禮樂、自然、大我、乃至於中庸等,也都必以一此置死生不計之形上美學的大幻想的可能,才能成就偉大中國古典哲學中的一種真實。假如有人要問到底怎麼樣才是置生死不計呢?此亦無他,也就是:32-33

以一顆寬廣無邊際的無限制之心懷,面對一切小我中所遭遇之事物,不論他將是怎麼樣的抉擇,最後他發現均無所實得,或均非其所求時,那麼他為了對他的生命負最大責任起見,便不能不去除一切屬於小我的事物,並設法再大我的世界中,再次地活起來。所以說,人的真能驅除小我,其實就是驅除個人的生死。但是像這種情形說說容易,至於他在一個人的心靈中,所必然形成的極繁複,又充滿了矛盾衝突的情形,有哪裡是筆墨所可盡了之事。比如說:33

雖然我們說,小我必去。但無論如何,人已經生就是一個小我了。甚至不論人高超到什麼程度,人也必然具有了某種程度的小我。或者頂多我們抉擇一種比較高超的方式,使此小我不發生作用罷了。古人說得一點都沒錯,千萬不要忘了人是一種業已具有了形體之事物(人之大患)。33

當然在道家或佛說中,有許多空無或無的思想,但我們千萬不要忘記,充其量那人只不過是一種觀念,或一種方法性表達的方便罷了。至於其中屬於人的存在的真實內容者,又何曾一句文字可了!人之心若不至於無所止盡的地步,止而已,即到處都是論斷,何曾有「無」呢?33

33

反之,若說大我必成,但到底大我以何而成呢?或人去一種生死,而求另一種生死,到底憑何而有呢?所有這些無所止境的事物,說來說去,在中國人來說,仍舊無非歸屬於一個「天」罷了。或如以上所言,天,無言物也。以天,也就是以空無看一切。以心靈言之,及心靈的無知、不盡、空無或無限性。以人的實際遭遇而言,也就是將人投置在一個全無所憑藉的無限的空間中,而要人自身在全無憑藉的境遇中,對自身負最大的責任,並選取一個最好的抉擇。沒有人會告訴你,你也全無所效法,假如說,在這種情形中,果然還有所憑藉,人生只不過是全然屬於自身的所有遭遇罷了。其實這仍無非是「天」。所以說,所謂的「天」,或一切屬於大我生命的理想之必然,大凡都是在人通過了一切生命的境遇,並在一個全無所憑藉的大空虛的世界中,一大憂鬱的幻想,才得以真正確立下來的,無他,形上之美學而已。

是以世界上沒有一個真正的哲學家,是為自身而活的。其實這也並非說,一個真正的哲學家,執意地要完成一種偉大的理想目的。反之,於其自身而言,勿寧是發現,一切小我世界中者,均無甚可求,也均非其所求,是以乃蹈空入虛,並於一個形上美學的大幻想的世界中,尋求一個大我世界的可能。所以說,所謂小我之去,也就是將人投入一個全然無所憑藉的大虛空的世界。同樣的,一切大我世界的可能,也必然來自於超越與一切小我世界的覺醒般的大幻想、大空虛世界的可能上。於是從這裡我們才能夠真正的了解,中國古典哲學中天民一如的道理。例如:

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34

35 這也就是說,天,無言之物也,不止物也,無限和空無物也,小我之有天,即心懷無限之意思。但人的真正心懷無限,和人置身於大空虛的世界中去抉擇自身,並沒有什麼不同。而人之於空虛中抉擇自我,就是抉擇大我。或大我之心,也就是天而已。天,不可見之物也,可見者為民而已。是以人之行天,和懷抱人原並沒有什麼不同。其中最重要的是說,所謂人人,並非全然無異與自我之物,反之,如以天而已,即自我之延伸。所以說,人之立我,必至於深遠如天之心懷著,方有所成,那麼人之於人人者,非治之事也,非窮文之事也,簡而言之,乃救人是靈魂,開啟心胸,成其人性,以其內在有所後設之基礎,而後外圖其形而有所成也。此所以我人成人文,立教化,行德治,以禮樂而有之宗教性大理想政治之本也35

第八節

由此可知,所謂哲學的理想者,無非是開自身之心懷,並開他人心懷之物也。開自身心懷者,超越世事,以天而至於深遠無所止息之境,開其心懷者,亦若是。此所以講禮樂,重自然,盡心性,修人偽,令人立於大化不止,而人自重自擇之境。反之,若主一尊,立絕對,去易德兩修,則創其心性,捨其自擇,非一國大治之本源。若果有一尊知識者,以為開啟心懷,大其心性,令其智者,則近真理。總之,以大治小易,以不止治止易,反之則難,其他可推而知之

是以人不至於無所憑藉之地,常不知哲學的本意。惟其無所憑藉,是之謂創造。然而人之所好,是非之間耳,則在於彼此之間。或是此而非比,或是彼而非此,若其心中果有所彼、此之念著,尚有可取,反之,若止於彼此,執一端絕對而是之,則不智之源也。殊不知,既有物而是之,並有物以此是而非之,又何絕對之由!人之執意而無理,莫此為甚。無他,一味於孤其意,小其心,若不知尚有他物之存者,則喪天之本,非人之所應也。然而人世紛紜,人莫由己,或見古人之說,興然而主之,或見他人之言,依附而信之,均非哲學之實務也。哲學者,小而去一己之生死,大而至於有益於他人理想之可能,凡此種種,均不來自於任何,統統起自於一種超出一切文字以外的人性的導源上。而所謂人性,本非善惡之辨,孟子之言,以悲憤而知天,盡其心性而有知,所謂盡,無他,後設之求也,人性導源之求也,亦無盡後設之求也。然而人之無盡,即天之謂。反之,則獨,則止,即違大。人之所知,生死之間而已,生死之極既不能知,卻又於生死之間者,茫然而止,茫然而斷之,豈不求其後設,無察乎其一己之人性和導源,人類之自誤者,莫此為甚。無他,無所自知而已。36

真自知者,去其文字,見其背後,立於後設,以至於無所止盡之心懷,則近天。人之果能至於此地者,而重觀人生之所遭遇,當其未知於空無,常以理想而非現實。反之,當其真知之於止盡之空無者,方知理想,無非是人的一種要求或性念而已。現實,實際上人也未必能知其實體也,理想與現實,對待物而已,人若能真知其一,即能真知所有,一切若惟有無所憑藉,空無以為言,直以為形上憂鬱之美學之靈,以求其近似而已理想與現實者若是,生死,亦其極而已,果以美學之靈而言,仍謎而已。人常言去生死,或生死而不計,就其實而言,直以空無而包容一切而已。人之大悲者,莫過於是,人果不其知之,則在是非之間,無所自知之於人性之極而已,又何以言人人之由!人果能自知者,知自身之不可求,乃深其心性,大其形體,以一心為萬心,以一人為萬人,強使人人之立,免求己身稍意於萬一。大我者,人悲其心意,勉而為之事也,反之,若依此雄心而大志,其情可取,於哲人心性深極而求之,則未必也。要之,其外型大者,其內心必小,而其心深切大者,常不見其形大,然而即天一鑿之,亦未必可盡也。人常不知於此,求其形似而已,與人之悲心者,未之見也37

第九節

陽明只求良知,真自知之謂也。其理想,一人而天下,以大悲之志也。古之人,常言宇宙之心,非悲心,憂鬱之懷,隱含而已。今之人,亦常言宇宙之心,但今之時非古之時,見其言,未見其隱含,亦未見其可也。哲學之物,若介於小我大我之間,則必為一蹈空入虛之為也,孔子知其難,亦難言也,是以嘆天之知我。人有大憂鬱之懷,斯有大悲之心,有大悲之心,方能立於無所憑藉之大宇宙之地,方能力於無所憑藉之大宇宙之地,方能無所阻於小我之止與小,化悲憤而勇之,則立於大我之國。大我,理想之域也,人之所求,一無非是和諧相處,免於爭求,近天而有所創新。然而只此一事,人未之能也。其心小而止,又常刀槍相向,世人之愚也。復奈哲學何!38

第十節

行書至此,投筆而仰首,窗外夜已深,深而又深,已如漆,世人也,國事也,人類之前途也,已如黑暗之瀰漫,似無所止盡,亦復有樂音至遠處而傳響,古之音也,偉大之音耶,似近,近而又近,偉大之音在傳響,透人心底,它又在千里萬里而瀰漫,大悲之音也,大悲之泣之淚也,知其者,在千里萬里之外之遙也,人類之淚,今夜已滂沱,何有其盡?何有其止?人果尤其悲憤之勇也,其力量必來自於不可知之遙之鄉。今人何所效也,效古人也,效泰西也,效自身之努力不止也,大悲其心耶,書此文也,仍惟為對此長夜瀰漫大音而傳響天其知之也,唯大淚滂沱,莫可而或之噫!悲夫,天哪!  (民國68117號海洋學院講3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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